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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客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刺客,擅长隐匿、潜行、追踪、刺杀……唯独没试过卧底。 眼下,最好的办法是骗取骑士信任,在他缺少防备时,一击毙命。刺客这个职业之所以叫刺客,就是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和目标正面拼命。 况且,那可是圣骑士!看看他的重剑和铠甲,哪怕只用头盔砸刺客的脑袋,都能把他脑浆敲出来画画。 圣骑士摘了头盔,篝火的暖色光芒在脸上跃动,他伸出两只小巧纤细的手,凑在篝火上取暖。刺客忽然发现,其实圣骑士很年轻,两条眉毛不沉沉地压在眼睛上时,还隐约有几分柔和——难怪他整天穿着铠甲戴面具了,这幅长相确实不够威严。 “你看什么?” “咳。”刺客清清嗓子,脑子想找话题拉近关系,身体却先开始套取情报,“我听说,圣骑士长都要经过圣物的认可,才能授勋。我们被追了这么多天,都没看见你用什么道具,所以……圣物是什么,你的剑?” 骑士习惯了周围人对圣物的好奇,不紧不慢地说:“这把剑从我还没有它高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了。圣物我没有带,那是一本空白的书,大概……手掌这么大。我十八岁通过选拔,主教把那本书给我,上面就出现了我的名字。” 这个故事已经被讲述了太多遍,连最后一点怀旧之情都消磨殆尽。骑士语气很干瘪,远不如吟游诗人讲述的版本充满荣耀和使命色彩。 “其他的你们应该听说过,得到圣物认可才能号令圣骑士团。至于用法……我托起封底,对方按在封面,圣物会审判他的罪行。” “无辜者生,有罪者死。”刺客小声接道。 “差不多,圣物会吸走他的灵魂。”骑士看向刺客,敷衍地问,“还想知道什么?” 刺客沉默了一会,揣摩骑士问这句话的原因。他担心自己如果表现得好奇心过于旺盛,会引起怀疑,于是回答说:“没有了。” “既然如此,是时候开始正题了:你的星盘给出了什么指引?” 刺客一愣,产生了一个诡异的想法:他刚才说那些,不会是在示好吧?如果是真的,刺客就不用当团队里最不会聊天的那个人了。 刺客拿出星盘,火光照出黄铜外壳上被反复摩挲的纹路。他站起身,走到骑士面前,挡住了一大半篝火。 “这个,给你。” 黑色的影子笼罩骑士,骑士浑然不觉,伸手接过星盘。 刺客指出星盘上镶嵌的一颗暗淡的宝石,说:“这颗,是指明星,它会永远指向你心里最想要的东西的方位,直到你找到它。在此之前,无论你身处幻术还是迷阵,指明星都会为你亮起通往目标的方向。” 骑士举起星盘,将上面刻印的星图与群星作比,问道:“怎么用?” “心里想着你此刻最想得到的东西,然后倒转星盘一周,它会拿走十年的生命,然后做最世界上忠实的向导。” 骑士不屑地笑了,“我不在乎十年的生命。” 说罢就要拨动星盘,但另一只手拦住了他。 刺客抬高了一侧眉毛,慢条斯理地说:“你会在乎的。当你启动星盘,时间会在你身上倒转。七天后,你会完全回到自己十年前的样子,不止容貌,还有记忆。至于过程,简单地说,从没有人熬过去,离成功最近的一个,在第六天用皮带勒死了自己。” 篝火爆响,然后蹿升出一大截。刺客背对篝火,面向骑士,五官都藏进阴影,表情也看不分明。 骑士仰着苍白的脸,讥讽道:“感谢你的坦诚。” 刺客的话句句属实,这一切都是明晃晃的阳谋,骑士身后有国王的精兵追杀,前路还不知有多少曾经败在圣骑士团手下的势力,这可不是靠驱散恶灵、庇护平民就能化解的。 这枚星盘曾经作为酒资,被抵给一家酒馆的老板,而后又被老板当作买命钱,送给刺客。现在,它进可作为引诱救人心切的圣骑士长上钩的饵食,退可成为伏击失败的备用计划。 可怜的圣骑士长,他也许曾经有忠心得力的部下,此时唯一的希望,竟然只能落在一场居心叵测的金钱关系里。 “我需要做一些准备。” 骑士放下星盘,转而拿出一张绘制精美的地图,不仅有山川河流,更细心标记了友好或敌对的村庄部落。 刺客入睡前,照例瞥了一眼自己的猎物。骑士还醒着,他用头盔垫着地图,聚精会神地书写。骑士的头发不算长,发尾扎成短短一束,垂首写作时,盔甲里露出一小截脆弱纤细的后颈。 希望他写的是自己的遗书。 黑夜沉沉如幕布,篝火对面,刺客已经入睡。 年轻的圣骑士长摩挲着黄铜星盘,来自灵魂的寒冷穿胸而过,令血液凝滞,仿佛不详的警告。他相信刺客对星盘的描述,或者说,他从一开始就知道。 暗夜精灵是大陆上最神秘的种族之一,大多居住在深渊附近。据说他们经常与魔鬼做交易,有魔鬼的契约产物也不稀奇。魔鬼喜欢通过与其他生物签订契约取乐,先提出一个诱人的、难以拒绝的条件,教唆对方付出巨大的代价来交换,等到无力支付代价时,魔鬼便会出现,收割灵魂。 总之,能知道代价是什么,总比毫无准备地陷入困境要好。 如果有其他选择,骑士肯定不会与魔鬼签订契约。但是,国王自从骑士上任那天起,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要换一个圣骑士长,然后又有了那个预言。如果能见到那个“永不出错的预言家”,骑士很乐意问问他散布预言的目的何在。现在不仅国王想要骑士死,整片大陆的和平爱好者都希望把未来的死神扼杀在摇篮中。 骑士不认为这样有用,如果预言真的永不出错,他们就算杀死自己,也会有另一个更为残暴的人来顶替死神位置——相比起来他还算是仁慈的那个。 骑士叹了一口气,无意识地喃喃道:“……十年前吗。” 骑士已经想不起来十年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十七岁,应该还是审判官,十八岁才被选为圣骑士长。十七岁的审判官没有被派去深渊、冰原、沙漠、沼泽征战,没听过成千上万的灵魂在死亡前发出的尖啸,没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下属在面前死去。圣骑士长的第四任副手,死前被恶魔污染了灵魂,半边身子腐坏得露出青黑色骨骼,他的气管在漏气,嘶哑着求圣骑士长杀了自己…… 骑士深吸一口气,回忆戛然而止。 想点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好了,所有人都想杀死圣骑士长,骑士不能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只要不停行进下去,他们迟早要走出圣骑士团管辖范围,进入敌对势力的眼睛。如果一定要有七天的虚弱期,还是在离开王国边境前解决最好。 骑士用指腹摩擦着黯淡的红宝石。黄铜星盘上红宝石的位置,标记了一颗不存在的星星,等待有人用欲望将它点亮。 “并不是谁都有这种机会,对吧?”骑士自我安慰道,“回到一切还没发生的时候。” 身体里的恶寒消失了。 骑士拨动星盘,风从四面八方吹来,裹挟着无声的尖叫。骑士的脑海中只有一件事、一个人,这个想法过于强烈,以至于不仅占满脑海,还会化作低喃从齿间溢出。 “……再让我见到你吧。” 宛如魔鬼之眼的黯淡红宝石亮起荧光,在注视下悄然转动,指出命运的方向。 黑暗中,刺客睁开双眼。 启动星盘后第一日,骑士还留有大部分神志,疼痛也可以忍受。他前往附近的城邦,寻找集市和工匠,购买弓箭。 这座城邦的百姓十分尊敬圣骑士长,为他送来上好的弓箭。按照约定,路上的一应开销都由骑士买单,刺客又挑选了几样施法材料,然而等他找人来付钱时,却发现自己身边空空如也。 骑士逃跑了。 刺客暗骂一声,冲出店铺,在集市上来回找了两圈,发现骑士正在购买一种夹干酪的面包,并准备用金币付钱。 商贩看见金币,两眼几乎要放出绿光,正要去接,却被刺客中途拦下。 “你在干什么?一枚金币已经可以买下一头羊了。” 骑士戴着面具,只稍微朝刺客侧了一下头,一言不发,表现出一种有些违和的茫然。 “用铜币,别说你身上没有。” 骑士摇头。 倒也不奇怪,圣骑士长嘛,怎么可能自己去逛集市,就算有,多半也是下属替他付钱。刺客心里一阵烦闷,星盘扰乱意识,意味着他将更加难以沟通和控制。 刺客面不改色地截下金币,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数出几枚铜币交给商贩,不耐烦地问:“还要买什么?” “去公会,换些补给。” 再次上路,骑士的情况显而易见地一天比一天更糟。 起初,他们每天能花二十个小时赶路,然后,骑士需要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多,清醒时,又有一大半时间盯着地图和星盘。 他们途径村庄,便进去借宿或换取食物。骑士会给热情提供帮助的村民家里,悄悄留下一枚金币。如此伪善而慷慨,刺客不禁担心,他会不会把佣金那份也送了出去。不过,杀死骑士后,不仅骑士身上的钱都是他的,还有一大笔酬金在等他。 等到第三日夜晚,他们即将越过国境线,骑士已经虚弱得无法站直身体。 “我不能再带着你了,忒弥斯。”骑士抚摸天马的脖颈,“我们会被敌人认出来。” 天马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骑士和刺客在山洞过夜,火光跳动,人影如有生命般在山壁上摇晃。骑士枕着头盔,睡在角落,他紧紧蹙着眉,额头布满汗珠,刺客举着匕首靠近,听见含糊的梦呓。 他在叫一个名字。 最脆弱、最痛不欲生的时候,还在呼唤的名字,大概对他很重要吧。只可惜,名字的主人并不在这里,也无法帮助他。 他很快就要死了。 刃锋下落,眼看就要割断骑士的脖颈。任务即将完成,刺客本应感到轻松,可他没有。匕首悬停在半空中,怎么也没办法落下去。 心脏剧烈跳动,陌生的感情在胸腔内蔓延——这不应当,自从刺客在十六岁杀死第一个人,再也没产生过什么强烈的感情了。 刺客的视野变得模糊,有水滴滑过脸颊,落在骑士的盔甲上。细小的震动唤醒骑士,他艰难睁开眼,声音沙哑:“好痛啊……刘辩。” 刺客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的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控制。他虔诚地跪在骑士身旁,抚去他脸上的汗珠。 “是我……我在,审判官。” 然后他俯下身,去亲吻骑士缺乏血色的双唇。 四片唇瓣之间距离很近,近得塞不下一根手指,骑士断断续续的呼吸吹在刺客脸上。但刺客停在这个位置,他忽然很愤怒,低声咒骂起来。 “混蛋,你不配亲吻她!” 刺客又举起匕首,但这次对准的是他自己的脖颈,怨毒地诅咒:“去死……” 占据刺客身体的存在算不上强大,而且明显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自戕。刺客在他动作到一半时夺回了部分意识,扔掉了手里的匕首。 骑士被武器落地的声音扰醒,他双眼一片混沌,意识模糊不清,发出如受伤幼兽般低低的哀鸣。 刺客体内的另一股意识顿时强大起来,驱使他膝行到骑士身边,小心翼翼抱起他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骑士想抚摸刺客脸颊,却被臂甲压得抬不起手。 更多的泪水从刺客眼中涌出,他哽咽道:“对不起……我不该……” “我喘不过气了……帮我……” 【等等——】 刺客的手开始笨拙地帮骑士脱去盔甲,他的意识在脑海中大叫,但无济于事,山洞里很安静,只能听见木柴爆开的噼啪声,和盔甲落地的叮当响。 等到盔甲尽数卸除,刺客的脑海中也一片安静。 冷硬沉重的盔甲铺了一地,最中间躺着纤细苍白的人影。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流畅柔美的曲线,但是…… 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刺客猛然闭上了眼。 “不许看!” 太晚了,刺客已经看到了:不应该出现在男人身上的、圆润的胸脯。 骑士是女人。 没等刺客从震撼中缓过神,一只潮湿的手搭上他的手腕,毫无力道地轻轻拉扯。他的身体毫无反抗之力,没骨头似的低下去,骑士微弱的话语落入他耳中:“我好想你。” 然后刺客听见自己说:“别来找我,审判官……别救我……” 清晨的日光散入山洞,篝火已经熄灭,山洞深处,修长高挑的怀抱着瘦小的那个,取暖似的贴在一起。被抱着的那个先醒了,她眨着酸痛的眼,被来自rou体和灵魂的疼痛折磨得说不出话,只抬手推了推另一个胸口。 刺客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这幅景象,任务目标靠在自己胸口,茫然又混乱地看着他,又看向周围的环境。刺客面无表情地退开,却发现自己后背抵上一个尖锐的硬物,像是他的匕首。低头一看,果然,刀鞘空空如也。他的双刃一把被甩到旁边,另一把被骑士抽出,顶在他的后心口。 “……你是谁?” 刺客动了动,发现已经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身体。 “队友。” “我没有抱着一起睡觉的队友。”匕首压得更用力了些,似乎已经割破了外层的衣物。 骑士的记忆在倒退,不会记得昨晚发生的事,而只要让她放开手,过上一会她也会忘记现在发生的事情。 “好,不是队友,我是你雇的雇佣兵。你昨晚自己哭着让我抱你,还边哭边叫别的男人名字……不信你去看那个地图,下次再这样就加钱。” 【呸!】一个男人的声音出现在刺客脑海。 骑士表情僵住,甚至有些威胁意味地呲了下牙,瞪了刺客半天,然后半信半疑地移开匕首——但并没有还给刺客,而是警惕地横在身前。 她撑起身体,一点点向后退,整个过程都把匕首架在刺客脖子上。 刺客一副“你爱信不信”的坦然模样,并不反抗,心想:等会一定杀了这个麻烦精。 骑士看见佩剑和地图,悄悄松一口气。她阅读了自己的手稿,并像之前一样在上面稍作补充,从混乱的思绪中脱身,然后对刺客说:“我们该走了。” 【才不是“我们”,你这个骗子!】 可惜骑士听不见这个气愤的声音,她正撕扯布条绑在剑鞘上,因为体力下降,她没办法继续将重剑佩在腰间,只能绑在背后。 骑士将匕首归还给刺客,强装冷静,“给你,但我不会给你加钱的,会发生‘那种’事,完全是因为你的星盘。” 刺客归刀入鞘,嘲讽地笑了一下,“十个金币,我再也不提你昨晚怎么蹭我一身鼻涕眼泪。” “我是你的雇主。” “你只付了十天的预付款,所以现在我是你的债主。” 送走了天马,刺客骑在唯一的一匹马上,俯视背着重剑、无辜中还有些屈辱的骑士。僵持了一会,骑士掏出五枚金币递给刺客。 “扯平了。” 刺客接过金币,却没什么动作。 骑士提醒他:“我现在很虚弱,上不去马。” 刺客盯着像是受了欺负的骑士看了半天,难以把预言里残暴的死神和这么柔弱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嫌弃伸手,把人拉上马背,坐在自己身后。 那一瞬间,两人不约而同地想:早晚要杀了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