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C:南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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鳄鱼消失了。 流川的阳台有一些可疑的水痕,在鳄鱼离开之前,家里出了场不大不小的意外,流川睡前不知怎的,忘了关卫生间的水龙头,一场洪水席卷了他的公寓。在他的世界里,物体失去了重量,找不准自己的中心,在两指高的水面上漂浮,水流把地面上的事物全给冲乱了,一只没头没脑的、肥硕的苍蝇闯了进来,好像嫌这个家还不够戏剧化似的,一头撞向头顶脸色苍白的日光灯。它用翅膀振动空气,制造单调的嗡鸣。 流川在水潮的推动下找到不少业已失踪,早先已经忘却的东西。首先,他找到一把手枪。他朝地面射了一发,枪管发出做作的咳嗽,他见这不管用,连开三枪,发现它只是枚造型仿真的呲水玩具。流川在床头抽屉里抠出两节电池,一看玩具电槽装满后还能正常使用,他便抿起嘴,表情严肃,对着在灯管上爬来爬去的苍蝇来了一枪子。其次,他找到一些已经损坏的磁带和杂志,他本人不太能看得进书,家里没什么能装饰书柜、炫耀智慧的东西,体育杂志,剪报一类的阅读物刊印了花花绿绿的图片,他时常望着拼贴而成的照片出神,所以为了偶尔读一读,曾经买过这些东西。最后,他找到自己浸在水里,却依然兢兢业业的手机,上司和同事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你怎么回事?彩子说,你今天没来上班。 我家里漏水了。流川告诉她,他说他这就去请假。他的鳄鱼从卫生间爬出来,在光滑的地板上来回挠着,流川抚摸它那嶙峋的后背,再看鳄鱼的眼睛,有些呆滞,那张凸凹不平的嘴开开合合,他凑过去嗅了嗅,没什么特别的味道。他把手枪注满水,蹲坐到浸在水中的床上,精致的脸颊躲在膝盖中央,手机震了震,一个熟人来找他了。 “我在你家门口。” “我回来了,你现在有空吗?” 从前这个人并不主动。他说话总是很克制,嘴角紧绷着,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人既不乐意叫别人探寻,也没兴趣开辟一条小径,让自己走出来。如果说他的心是一座花园,那也一定是个闷声闷气的地方,热带植物神经缓慢地缠绕在一起,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天空已经被茂盛的植物所遮蔽,人站在里面,只感到潮湿,窒息,掐住喉咙的蒸腾的热气。要是有谁误入其中,一定会被攀爬的植物绊住手和脚,误认为这地方是一座迷宫。流川一边的眉毛扬起来,他有个突如其来的想法,将握着枪的手背到身后,也不穿鞋(鞋不在原来的地方,已经飘走了),赤着脚摸到大门边,猛地把门拉开。 屋里的水一下子漫到过道上,浸湿了那个人的鞋底。他穿着蓝灰色和白色相间的格子衬衫,皮肤晒黑了,一只手捧着一丛茂盛而巨大的黄色花束,花瓣向各个方向扭曲的伸展开来。屋外是滚滚的热浪,一只东鸫鸟为了避暑,跳到居民楼里,脖子神经质的四处转动着。 流川抬起手,用手枪抵住这个人的额头。南烈皱着眉,神情严肃,他没什么幽默细胞,只紧张地和流川对视,流川读不出表情的黑眼睛注视着他(他曾在床上干巴巴地夸过这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效果不如不夸),他说不出话,感觉那只手缓慢而轻巧地向后一扳。他的额头湿了。 南烈想到鲜血,涌动的脑浆的碎片,还有白里透红的母亲的乳汁。他镇静地用指腹在额前摸了摸,然后用眼睛去看,只看见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水痕。当然不是说他失望,不是说他以为流川没有杀人的勇气,他只是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为什么。他看着流川似乎等着发生什么的样子,不由得憎恨自己的愚笨;随后他终于明悟了,装模作样地向后倒去,才用余光捕捉到流川无声地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我好像玩笑开过头了。”流川微微撅起嘴(他特别爱看他做这个表情,他觉得这个表情很有性意味,是在挑逗或者诱惑旁人),眼睛沉静地直视着南烈,他也不笑,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很沉默,以至于有些冷峻,过于严肃。 他已经有一阵没见过流川。内心翻腾过好几种情绪,像是蠢蠢欲动的性欲啦,压抑的情欲啦,他内心有一部分渴望直接把他拐上床,粗野的和他zuoai。他其实不喜欢爱情旅馆那种暗示着不确定关系的场所,他更想去流川家里坐坐,不过流川家里有只警戒而防备的鳄鱼,每次他过来,那家伙都冷冰冰地觑着他。他想要是自己得手了,就在这里,他关上灯,他和他,两个人毫无防备的光裸着,鳄鱼会不会在一旁冷眼瞧着这一切呢? 水流爬满了他的脸,从下巴向地面坠去,南烈的脸非常狼狈。他精心修理的鬓角也被飞溅的水痕打湿,流川要他稍等一等,从门口消失又出现,手里拿着一条干毛巾。南烈一边擦脸,一边打量流川身后铺满水的客厅,心想流川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知家里出了什么事,他这会一定非常苦恼。他想着,要不然摇几个人过来帮他打扫卫生好了。 “你这当儿要出门吗?” “本来是要去上班的,现在已经不用了。” “你家里漏了那么多水,要及时打扫一下吧。渗到楼下就不好了。” “我家楼下没住人。我已经打电话叫师傅过来了。” 他还不知道他的楼下没有住户。每次过来,他都只认识邻居是个丰腴的(肥胖的)红裙子女士,牵着一条贵宾犬;他和她打过一两次照面,曾经用那双分不清喜怒的眼睛毫无感情的打量着对方。在心里,他对很多人产生不了什么感情,毋宁说只是漠然而麻木的审视着别人。这是种城市病,在人群中生活久了,自然而然会染上这种行为,也就是淡化感情,失去冲动,变得特别理性而独善其身。 “这么说,没有我能帮得上的忙了。” “我想是这样吧。” 他接过了他的花,对他说谢谢,可是他家里已经没地方能放下这束黄色的火焰。他突然想到,以他有些随便且孩子气的性格,可能会把这些花喂给鳄鱼吃。要是鳄鱼消化不好,生病了,这该怎么办呢?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并且感到氛围因为他那无趣的笑声而调转的稍显轻松。他其实性格很强硬,不喜欢别人拒绝自己,他想关心流川,他想了解他,帮助他,可他总是拒绝。他知道,对他来说流川是个很难取悦的人,流川难以取悦是因为这个人要自主进行选择。他还不爱他。 “可是,我希望能留下来帮你。” 不管流川有没有注意到,南烈工作日上门,就意味他知道很可能见不到自己,可他还是来了。以流川对这个人些微的认识,他知道南烈家住大阪,行事慎重,很少说多余的话,来见他时总是住在酒店。南烈在东京有一处房产,不过已经做租赁用了。他挣得的钱超出他一般生活所需要的,在自己面前,他总极力表现得阔绰而顺从,因此一开始不免稍显低声下气;他喜欢和自己呆在一起,总要打扮一番,显然他尊重他,爱慕他。他不知道的是,爱能让一个人变成瞎子。 “好吧,可是我家里没地方让你坐啊。” “我站着就够了。” 流川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他把手机举到耳边,说明了情况,很快,两个身着蓝色工装,手提工具箱的壮汉走了进来。流川引他们进门,南烈跟在后面,其中一个人发出爽朗的大笑,他看见了鳄鱼,鳄鱼发出防备的气音,绕着卧室的门来回爬,好像在嘀嘀咕咕,南烈真怕它一受惊就咬伤别人。流川走到前面,他的表情还是很沉静,在阳台,他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水箱,可以暂时把鳄鱼安置在那里。流川的手臂修长而有力,老练地用毛巾盖住鳄鱼的眼睛,然后他像一个男人抚摸孩子的头那样抚摸鳄鱼的后背,鳄鱼很想念流川,乖乖地跟着他走。 这一时间,南烈蓦然察觉到了那凶恶的动物的紧张,忧虑,格格不入,不合时宜。他心中热带雨林般的花园感到一点难过,树叶被热风吹拂,不停地簌簌作响。南烈从脚边的水面上捡起一张漂泊的、过时的旧照片,是流川学生时代拍摄的,显然主人没有每天精细的擦拭、保存它;也没有随意的把它扔进垃圾桶里,它夹在两页纸中间,某天被水冲刷,游走到不属于它的家中的另一处领地。南烈无声而柔和地看了看照片,毫不犹豫地把它据为己有了。 他问那两个工人:“我能做些什么呢?” 其中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地说:“你帮忙把水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