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1 (未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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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泉州梅庄 五彩的碎瓷严丝合缝地贴满了牌楼的柱子,任着瓷片之间细密的缝隙互相接连,竟有如同缠枝藤蔓杂乱又放肆的美感。叶英抬头欣赏了半晌,周围的人也欣赏了他半晌。 就在他终于要迈步进去的刹那,一顶黑纱垂到半腰的帷帽不知从哪被扔到了叶英脑袋上。周围人顿时长吁一声哄散了,兀自留下叶英在原地整好帽子,转头才看到裴大夫拎着大包小包,磨磨蹭蹭跟上来。 “如何不戴了,不是怕晒吗?” “是——”裴元怀里全是叶英买的东西,别开脸偷偷翻了个白眼,“更怕麻烦。” “可他们说这里很灵。”叶英以为他说别的,又回头去看牌楼上。碎瓷拼出的南海普陀观音像,俯瞰着底下车水马龙的市集。刚才他去船神庙的时候,就听说出海前拜拜神是这里的铁规矩。可才捐了点香火就被裴元拉出来了,还叨着一柱高香十两银子那是坑人。 “而且,能保佑走失的孩童早日归家。”见身旁人不答,叶英垂下眼睫望他,听到这话裴元也不再说什么了,只叹气叮嘱,不要人家随便几句话就掏钱。 云雾缭绕的庙内高悬着一排排盘香,叶英背影颇为轻快地走远。裴元突然注意到这里的庙祝是个年轻粉面的小郎君,不免想到些沿海地区流传的南风艳闻。 水手们往往在海上十天半个月,总有结些契父子、契兄弟的。裴元在侠客岛长大,对此不算陌生,只是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此刻心头忽生乱绪,他眼神稍黯,寻了棵老榕树底下坐着。 泉州庙前的榕树常有人们挂的红绳彩带,以求姻缘。那些飘飘扬扬舞着的恋慕与憧憬,几欲胜过旁边才初现热烈的凤凰树。 裴元已换回了青衫,外边还披着琥珀花毞,抵御随着暮色渐起的凉意。他披散的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眉凝思绪,乍看不免以为是哪家娘子怀春自伤。 身后忽然来了个人,步履放轻,刻意放得低柔的语调,叫裴元起了一阵鸡皮疙瘩:“花花,满枝红似霞。云鬓披罗颦蹙,莫是阮郎春尽,不归家?” 裴元脸色有点扭曲,眉毛挑得老高,回首看又是哪个有眼不用出言轻浮的:“郎君好雅兴?” 张口即是再无法错认的男声,少年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 “这位……兄台啊?”少年还未加冠,模样却英俊得很。那双桃花眼半讶半憾,再打量了裴元一回,才淡笑叉手道: “恕罪恕罪!空有护花之意,却不知冲撞了宋玉潘郎!” 这番恭维转得够快,裴元一时发不出脾气,只哼了声。他突然有点紧张,思绪还在琢磨方才跟在叶英身后转悠的小庙祝,这会见到个普通男子都觉得哪里不对劲,竟有些不知怎么与人回话的手足无措。 那少年看裴元憋着话,又想上去再活络几句:“这位兄台缘何在此独坐,可是等人?”但后者却因他突然拉近的距离吓得后仰,少年欲将人揽住,裴元又缩手,一追一躲好不尴尬。 偏偏此时响起个熟悉的声音:“越鹤。” 瞬间这少年整个人像被点了xue,然后他猛回身,震惊得失声喊了出来:“大、大,大郎?不是,大庄主?!” 黄衫束发,身背轻重双剑。既见这副打扮,便知藏剑弟子这个身份对千越鹤而言非比寻常。然而得知千越鹤在老家的山庄也改名为“梅庄”,还大肆修缮得极似藏剑在泉州的别庄。着实让叶裴二人有些欲言又止。 千越鹤在藏剑学艺时,和叶蒙几个年纪差不多的毛孩子常会去遭劫后荒废的梅庄“探险”,他本是富贾千家之子,寄养在藏剑,直到在剑术上颇有小得,数年前才为了继承家业回到泉州,想来这番周章也合情理。况且千越鹤还为他们解决了目前面临的最大一个问题。 “大庄主尽可放心,出海的船包在越鹤身上。待明日越鹤安排歌舞宴席,为大庄主和先生好好赔礼,接风洗尘。”他话说得殷切,神态举止更是彬彬有礼,叫人难以拒绝:“越鹤的几位好友对藏剑向来仰慕。听闻名剑大会上的事,都想见见叶大庄主是何等卓绝人物。届时大庄主,还请务必多指点他们几句。” “……”叶英却忽然沉默。裴元瞅了眼他,便随口应付过,转头见叶英抱着剑闷闷地目送走千越鹤,才开口:“……非要去吗?” 原是在外的这一年多的自由,竟让他紧绷的精神也松懈不少。 若还在山庄里,纵使不愿出席社交场合叶英也不会直说。毕竟自幼不受宠爱,更不明白为何父亲责罚,叶英久而久之只将原因归结于自己本身,性子逐渐变得疏离。他对外来的帮助不抱任何期待,没了期待,更不将心思吐露,也不再对旁人的喜怒有何波澜。被迫出席的场合里他抱剑木然,任叶孟秋打过也骂过,依然像过去那般对他无可奈何。 只是他这次突然想说了。 “可,人家刚答应出船队送我们。”裴元微讶,下意识想按计划走。但见叶英眼里蕴着点希望,像夜里晃动的烛火,似乎随时就要湮灭,他赶忙道:“不想去就算了。那……那就说连日奔波,身体微恙。就……咳咳,当是我瞧过了。” 大夫说完脸颊微赧,反倒自己偏过头去,又忍不住偷瞟对方。却正对上叶英深瞳,带着感激的温柔浅淌。两人不约而同地都露出点笑意。 裴元轻出口气,拍拍他道:“那你好生休息,终于不用省钱挤一间房了。”未料叶英突然变了脸色:“不是身体微恙吗?”“难道还要我陪?!” 大夫瞠目结舌,百口莫辩,再三抗议。最终客舍两扇不同的门,还是只开了一扇。外头红梅纷落如雪,恰似当年并肩走过的西子湖畔。 女孩跨过门槛后理了下自己的衣裙,又极快地瞥了眼领路的女子身上白纱。她哼了一声,下巴依然抬得高高的,换来方宇谦轻轻的哼笑。 她的衣裳是旧的,裙摆还有精心缝补的痕迹。虽然用的布料是有钱人家才买得起的,对于一个富家小姐来说,她的衣裳太素,首饰又太少了些。可对于一个下等婢女来说,她的打扮,就太令人起疑了。 “宇谦师叔,人带来了。”领路女子禀道。 白纱缀以幻彩珠贝为饰,身为方家仆役的蓬莱青女、紫女都身着如此精致的衣裳。方宇谦几乎毫不费力,也能看出小仙眼里簇簇燃着的怒火和嫉妒。更重要的是,她有贪婪。 方宇谦已经观察了这个女孩多日。他悄悄进入泉州时,已比叶英和裴元晚了快一个月。所幸那两人也没很好掩藏他们的踪迹。现今几乎整个泉州习武的年轻人都知道,梅庄千家请了位西湖藏剑山庄来的贵宾。那可是把兵器生意的商道打通到西北边疆的巨贾,千家能攀上这般关系,非是泉州一般富户轻易能比。 方宇谦对这些弯弯绕绕毫无兴趣。他看重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寒尘照水。 这次他不是独自来的。那日下了雪山后,他以特殊讯号召集了小群方家弟子,这些人皆是早前派出来捉拿他们那个麻烦少主回东海的。有的甚至上过天子峰拜访方宇谦。而今方宇谦以师门长辈身份点兵,便是说有了方宇轩的消息。 他原本的想法只是用更多人手分散叶英注意,自己把裴元抓住,如此再逼问少主下落或者交换寒尘照水都好办。但想法刚放出来一些,就有弟子说,裴元的身份到底不能苛待,千里迢迢绑回去更是棘手。不如若换得了神兵就直接回东海交差,下次门主再派人直接来问药王,岂不是更省事?方宇谦这才知道,这蓬莱弟子们漫无头绪地找了五年,早就筋疲力尽,巴不得快点回去东海。 他自己又何曾不想回去?当年大战后他在天子峰已蹉跎十载,甚至不能亲口问一问恩师到底他该怎么参,怎么悟?还有人说方乾回去后身边也缺可用之材,只得重新培养心腹。方宇谦再不回去,莫非将来让那些年纪轻轻的小子,在方家论资排辈? 这话说得方宇谦心思烦乱,最后拍板定下就算带不回少主或者裴元,也要带那把罕见的神兵回去献与方乾。 但计划总得跟着变化走。他们守了千家几天,没见裴元单独出来过。梅庄好探,叶英却不好对付。他们无法硬将裴元绑出来,倒是注意到了一个人。 小仙有她自己想要的东西。 好看的裙子、首饰、珠宝,她都想要。她那傻乎乎的娘以为她真是来梅庄为奴为婢的。自从学会那几招之后,这街上没有她要不到的,她不过是想要梅庄里的东西。 千越鹤年少风流,爱携美为伴,这在泉州不是秘密。客女也好、妓子也好,只要被千越鹤看中,华服,美物,金银都不在话下。只要千越鹤送出去的东西,他就再不管,再不问。今日他赠你发簪,明天他要看见这发簪戴在别人头上,他可能还要夸一句相衬得宜。 美貌女子从他那儿得到任何东西都是容易的。可不幸的是,这对于几年后的小仙而言才成立。如今的她才十三四岁,身体刚抽条,瘦得像根豆芽菜,五官轮廓还没张开,完全没有成熟女人的妩媚风情。又或者,等她认识一个叫扶风的女孩后,就知道她此时的“错过”,其实也是幸运的。 现在的小仙想要什么东西只能靠偷、靠抢。譬如那件镶金线暗绣的琥珀色收袖花毞。 她在一个男人身上看到的,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