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忆华清殿上盟（清水）

    一

    后来那个女孩成了无冕的皇帝。她出生时霞贯紫微垣，星相师预言她有皇后的命运。可她未嫁给牧云笙或穆如寒江。穆如寒江在宛州以西端之国号僭位。端帝国正朔的末代皇帝牧云笙登船往滁潦海西行。苏语凝就执掌了东端的权柄。这似乎是不意外的；苏语凝是有能力的元辅。

    野史记载，苏语凝收藏了牧云笙的一幅画。牧云笙是丹青圣手，相传他的画里有秘术，曾应姬昀璁之请在天启城墙上挥毫，停笔时即以幻象召唤出百万雄兵。该传说真假未知，但牧云笙的作品无疑皆栩栩如生。按野史，苏语凝收藏的画是牧云笙《十二美人图》之首。画中人叫做盼兮。盼兮与苏语凝的交集，大约是在苏语凝年少时，她与盼兮都曾居住于帝都天启的皇城。

    二

    苏语凝是太聪明的孩子。

    她父亲叫做苏成章。澜州官员，却豪富，与影响九州经济的宛州商会颇有瓜葛。苏语凝是独生，掌上明珠，苏成章尝试过隐瞒苏语凝出生时的天相，却还是让女儿被作为伴读选进了宫。名为伴读，俗称秀女，实乃人质。苏语凝倒不介意。她居家钟鼓馔玉，出行宝马香车，生活早就无聊透顶。

    所以苏语凝就住进明德宫的所。起初是与其他女伴读一同。然而万迎蕾被教训得不敢作妖。南枯月漓以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搬出去了。苏语凝与牧云氏的皇子共同上课，作咏梅诗写“孤标婉韵两堪夸，占尽世间清与华”，间或与穆如氏的殿下穆如寒江偷溜出皇城骑马。时光快且缓地过，充实、放纵、有若无尽。

    直到二皇子牧云陆拜托苏语凝关注一个人。苏语凝即便被预言成皇后也毕竟是普通伴读，风头不及现皇后的侄女南枯月漓。

    可雷先生欣赏起苏语凝。

    雷先生是辰月教的教长。依牧云陆与苏语凝的了解，辰月教的信条乃唯恐天下不乱。要使天下乱是为何，不知——所以辰月教极危险。牧云勤是皇帝。牧云陆是一位准太子。天下乱，便意味着外戚南枯氏、北陆瀚州八部、宛州藩王一脉有可能危及皇权。雷先生是皇后南枯明仪的客人，应该被除掉。

    苏语凝看不透雷先生。雷先生极善待苏语凝。苏语凝顺势喊雷先生老师，向南枯明仪陷害雷先生，被雷先生识破亦被雷先生原谅。雷先生有兴致时，点拨苏语凝权谋之术。苏语凝猜测这是由于雷先生想促成那个“紫微照命者该成皇后”的预言。可她不抗拒。苏语凝学过、玩过太多东西，权谋有点新奇，亦有趣。

    盼兮却说：“离开。”

    苏语凝初识的盼兮乃一位极优秀的秘术士。盼兮算雷先生在辰月教中的下属，但盼兮太强，是以雷先生待她极恭。盼兮是美人，冷傲、忧郁、有慧极必伤的脆弱感。牧云笙追求她，牧云笙尽管玩物丧志却是六皇子，盼兮回绝不了。

    苏语凝问盼兮：“我为何要走？”

    “因为你稚嫩。”盼兮回答，“你以为权谋是叠宫殿的金箔，是你作诗歌时的注角？权谋是煌煌无影的宫灯，是鲛人泣泪凝成的珠，宫灯即便密集至此也依旧能在牛皮罩内藏刺客，贡给皇室的绝大多数鲛珠都要靠扼杀婴儿来换。你从何知晓，下一个因构成阻碍遇刺、被当成婴儿扼死的，不是你？”

    三

    苏语凝想，我不在意死。

    她没有同盼兮这样说。这不得体。明德宫要求得体。“我仰慕你。”她同盼兮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人。你可以，为何我不行？不要再说这个了，皇后殿下给我们有任务。”她改作口型，“进入瀛鹿山观星台cao纵混天仪的结果，皇帝陛下必须被说服将大皇子派往北陆。”

    所以她们就出皇城去瀛鹿山了。瀚州八部中的右金部叛乱，星相仪器说倘若大皇子牧云寒领兵平靖将大捷，牧云勤遂将牧云寒由东陆派往海对岸的北陆。星相仪器的计算结果被cao纵过。牧云寒殒命溟濛海。牧云勤诸子中，牧云寒最有武功。牧云寒死，则牧云勤失去了一位准太子与最能拱卫端帝国正朔的将军。与牧云氏正朔永世为好、永结同心的穆如氏在宛州战败。牧云勤开始害疯病。穆如氏一族被贬至北陆殇州。牧云陆未怪罪苏语凝。他清楚兄长去北陆将有危险命运，也曾做举措挽救，但牧云寒死则牧云陆被确立成太子，待到穆如氏被贬时，牧云陆已自顾不暇。

    牧云勤的疯病，也许是雷先生致使，也许是南枯明仪独自为之，无人确定。苏语凝亦不确定。她陷入一场危机。辰月教不知从哪里鼓捣出一个预言。有五个人合乎预言。其中一个合乎预言的人将使九州有海崩山催的灾祸。

    辰月教派了一位姓龙的教长接替雷先生辅佐南枯明仪。五个人被监禁在明德宫华清殿。一个侍卫，一个黄门侍郎，雷先生，盼兮，苏语凝。

    辰月教是催发野心又依赖野心生长的疯子。既然宗旨是混乱，便做什么皆可能。听从一个预言清除将给九州带来灾祸之人可以进一步取信于南枯明仪。取信于南枯明仪，便或许可以给九州带来比预言中之灾祸更严重的混乱。

    紫微照命的苏语凝不知自己是否是将使九州海崩山催之人。毕竟，紫微司皇权。

    四

    雷先生往烟袋里装菸果丝。火焰点燃，白雾在空气中变形。“该有第六个人。”

    被监禁在华清殿的五人皆同彼此认识。侍卫是大内高手，盼兮的一位爱慕者。黄门侍郎极玲珑，是沟通宫禁与朝廷的红人。雷先生是大内常客。盼兮是六皇子的座上宾，亦是传说中九州最强的秘术士。苏语凝，即便不提紫微照命，她父亲苏成章也乃头号皇商，澜州豪强。

    “那就找第六个人。”黄门侍郎说。五人有伙同彼此在宫禁中行事的经历。算不得朋友，却惺惺相惜。黄门侍郎对一切天启官员之履历了如指掌。龙教长说将使九州海崩山催之人盗走了一样东西。按五人判断，这样使辰月教与南枯明仪在意的东西极有可能与晟帝国的皇嗣姬氏有关。三百年前端灭晟。晟帝国的后裔逃入明德宫下的地下城。端帝国对地下城的所在与进入方式应当是有掌握的，但在地下、与地上不通音讯的姬氏未必弱小，端帝国不敢也无需对历史垃圾堆里的姬氏开战。只是，姬氏是否会主动向端帝国开战？倘若开战，是否在端帝国有内应？近期，似乎有天启地下异动的消息。

    既锁定这一条线索，找第六个人就简单。是一个有嫌疑与姬氏暗通款曲、图谋叛国的人。龙教长却不认。“预言仅指你们五个。你们该找出你们中的鬼。”

    五

    最先被推出的是侍卫。理由简单，他爱慕盼兮。万一那个预言中人是盼兮，侍卫愿意以自己的死降低盼兮死之风险。所以侍卫大概率将不反咬。

    侍卫果真未曾反咬。第二个成为鬼的是黄门侍郎。

    龙教长识破侍卫的替死心理。侍卫既然有愿望替死，便说明有问题的不是他。龙教长认可“鬼与姬氏有关的猜测”，且给出又一条线索。标注从明德宫进入地下城途径的图纸失窃。盗窃者是一个宫女。盗窃者应该将图纸给了五人中的一人。黄门侍郎的反应太异常。原来，他是宫女青梅竹马的恋人。

    苏语凝开始不安。

    黄门侍郎被龙教长带走审讯。其余三人未被龙教长放走。显然，龙教长认为雷先生、盼兮、苏语凝中至少一人依旧有嫌疑。那为何要审讯黄门侍郎？或许是因为黄门侍郎亦有嫌疑，审讯黄门侍郎可以从其余三人中揪出同党。或许是……苏语凝不确定自己是否“清白”。

    她做过坏事么？以雷先生学生之身份参与过的坏事，悉数报告给牧云陆。牧云陆是储君之人选。忠于他，至少可以说是忠于牧云家正统。毕竟皇帝与其他皇子未找上苏语凝。苏成章出身镇平侯苏府的旁系，虽不袭镇平侯这一由端太祖牧云雄疆册封的爵，却继承苏氏三百年来不可有负社稷的家风。紫微照命不谈。苏语凝确实未掌握地下城的图纸。

    南枯明仪与牧云勤之疯病难脱干系。龙教长似乎与谋反的宛州藩王牧云栾有联络。按此二人的要求找出“勾结姬氏试图反端复晟”之人，未必当真乃忠于社稷。

    或许龙教长与南枯明仪只是想杀死被监禁在华清殿的所有人。为何要清除侍卫与黄门侍郎，苏语凝不知。但如果盼兮死而侍卫活，该大内高手很可能将为盼兮复仇；黄门侍郎掌握一种叫做“百官行述”的秘密，黄门侍郎手中握的把柄很可能已经让他自己成了一种威胁。雷先生知晓机要又是昨日黄花。盼兮太强。对龙教长与南枯明仪，苏语凝自忖不比雷先生与盼兮危险。但苏语凝这个预言中的皇后占据了南枯明仪的侄女南枯月漓的位置。南枯月漓素来想当皇后，很可能希望姑母为自己清除竞争者。

    六

    苏语凝对盼兮说：“我愿代替你死。”

    “雷先生死有余辜。”苏语凝说，“我们该先合作，一同构陷他。如果他死后，姓龙的还想杀人，那你可以构陷我。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即便你没有真偷从明德宫进入地下城的图纸，你也能极可信地诬陷我偷了图纸。我们串供。你知道我的演技就算在皇宫中也绝不差。你该离开华清殿。或许我们谁都活不下去，但倘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华清殿，那个人该是你。”

    盼兮说：“雷先生不死有余辜。”

    “可你曾放纵我向南枯明仪陷害雷先生。你发现我向雷先生的敌人牧云陆报告其动向，却未揭发我。你与牧云笙的关系也不简单。你绝少与人亲近却留宿在他的宫里。我不相信你看得上一个玩物丧志的废物。皇帝陛下病后，牧云笙便从天启城失踪了。牧云笙去了哪里？”

    盼兮问：“我为何不死有余辜？”

    “你是秘术天才。我认识你前，你只是雷先生的秘术顾问。雷先生最初让我接近你，未尝不是想让我盯住你不出卖他。你的确不出卖雷先生。你却屡屡纵容我出卖雷先生。你做的坏事，皆是我同你一道做的。我不做坏事。所以你也没做过。”

    “奇怪。”盼兮问，“雷先生发现你向南枯明仪陷害他在前。那之后，雷先生为何纵容你向牧云陆透露其动向？”

    “我不知道。”苏语凝答，“他是辰月。辰月是老谋深算的疯子，思想无法揣度。国朝局势糟糕至此，至少泰半是辰月教推动的。殄灭辰月，以忠社稷。”

    盼兮不发言，未承认自己是辰月。

    “苏语凝，”少顷，盼兮郑重道，“无人死有余辜。”

    七

    盼兮讲述侍卫的故事。

    侍卫在成为侍卫前乃杀手。显贵家豢养的那种。向贫民买来的孤儿，被买下后，生活不比先前好。他被养在有野狼出没的山上。人与狼之间，自然无防护。孤儿们与狼搏斗，与彼此搏斗，与自己最好的朋友搏斗。杀死自己最好的朋友后，这些杀手就无弱点了。显贵如何控制杀手？用毒，与需要定期服送的解药。

    某日盼兮救了未服用解药的侍卫。她解毒解得彻底，因此侍卫就追随她进入宫廷。侍卫成为侍卫后血债不比先前少。公卿愤怒地提起他，说“牧云勤放出来咬人的疯狗”。

    盼兮又讲述黄门侍郎的故事。

    黄门侍郎有一重假身份。他幼时是某显贵家的孩子。党争波及显贵，孩童更名改姓，颠沛流离。后来黄门侍郎成为黄门侍郎，初衷乃复仇。盼兮认识与黄门侍郎青梅竹马的宫女。宫女在成为宫女前身份不干净。原来，当年若非尚是孩子的宫女委身于人，当年尚是孩子的黄门侍郎本无可能逃掉。

    苏语凝说：“可皇宫怎么会接受来历不佳的女子？是了，我猜她还做了其他事，以致你要麻烦地让她成为宫女。成为宫女，便不会被因旧事怀疑了。”

    随后是雷先生的故事。

    雷先生早年并非辰月。他曾是有青云志的少年，在辰月教中学习过辅佐帝王之术，却无投身辰月教混乱邪恶事业的意思。辰月教宗放任他。雷先生也成为朝廷中一代青年才俊。他有了妻子。妻子怀胎后被雷先生的政敌劫持。雷先生将妻子与未出世的女儿放弃。可他依旧拒绝同流合污，政敌遂开始陷害他本人。辰月教宗将雷先生从天牢中捞出来。此后雷先生心灰意冷。此前雷先生从未等到过他甘愿辅佐的皇帝。

    但雷先生才华横溢。辰月教宗想用他。从未见过父亲的女儿被拿捏住。你看，他们告知他，若非辰月教，你甚至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

    八

    “那，盼兮，你的故事呢？”

    “我的故事是我注定要死在这里。我协助牧云笙逃离天启。辰月教已记恨上我。并非所有秘术都使cao纵者可以力敌百人。龙教长对我有防范。我能感知到华清殿外已包围了甲士。可辰月教没有那样强。我们该串供构陷我。辰月教忌惮令尊，也要留人作华清殿中审讯之‘公义’的见证。”

    雷先生似乎亦活不成。龙教长既来取代他，便意味着辰月教已不需要雷教长。不需要一个人，便意味不需要此人生。

    “盼兮，我能否掩护你突围？”

    “苏语凝，我不比你更值得活。”

    “为什么？我完全不懂。”

    “你仰慕我。你与我同样优秀。我可以，为何你——”

    很多年后苏语凝回忆起华清殿的那一夜，每每想起葡萄酒、诗歌与竖箜篌曲、被交换的衣服、唐突的永诀般的封缄诺言的吻。

    苏语凝穿上盼兮的衣服，似乎亦穿上盼兮的理想与命运。

    从前华清殿是苏语凝当伴读上课的地方。她读书、发呆、看窗外的鸟雀，作咏梅诗时写“我不冲寒先破蕾，众香哪个敢生花”，被南枯月漓说僭越，只想南枯月漓器量小，自己不在托物言志。现在她难过起来。

    苏语凝换上猎装与骑马靴同盼兮跳舞。终究还是小心动作，没有踢翻桌上的蜡烛。销金兽焚烧香气。无影的宫灯煌煌。窗外御花园的树在风中摇。室内有冰。初夏的夜已深沉。盼兮是没有年龄感的。或许由于盼兮乃魅，是有形态即成年的纯精神体，苏语凝意识到盼兮乃一个注定要在青春时活着亦在青春时死去的精怪。盼兮巧笑倩兮地望她。苏语凝优雅地笑。“你当真不想出去么？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

    “我是魅。魂魄归来于天地间。”

    苏语凝幻想初夏夜的惊雷。大雨瓢泼时，夜晚似乎不散，仿佛可以停滞时间。

    历史

    溥宁十九年。苏语凝归砚梓，会同牧云笙。牧云陆殒衡云关。笙举兵砚梓。苏成章以家私财佐军。

    未平元年。牧云笙入天启。与晟公主姬昀璁盟。诛辰月。逐南枯。驱右金。穆如寒江出衡云关，平篡王而定宛。笙改制，曰共和。

    未平九年。牧云笙泛海。往西洋。

    未平十七年。星辰坠。九州乱。海水凌，没天启。水退，又二百年，褚荆起，乃无东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