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春天》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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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回到空荡荡的窝,我的心里却不像下午时那幺空虚,仿佛落到了实处:辛夷回来了。 洗过澡,从冰箱里抓了瓶啤酒,像往常一样,我踱到阳台上想看看星星,可现在北京的夜空和我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了,再也不会有满天的繁星,而我再也不可能像年少时候,倚着mama的腿,听她给我讲故事了。 我mama是个典型的江南女人,长得小巧玲珑,她的一双大眼睛完全遗传给了我,浓密的黑发则百分百遗传给了我大哥耿嘉伟,很遗憾,我和大哥都挺黑,随了祖籍山东的爸爸,当然,还有我们的魁梧身材,幸好我和大哥都有的细密心思还是随mama的。 mama在那家最大的军队医院工作,是个经验丰富的麻醉师,她和在部队工作的爸爸都很忙,在我对童年的模糊记忆中,我和大哥跟大院里的绝大多数双职工家庭的学龄孩子一样,吃遍了各家的饭桌,睡遍了各家的床,所以我敢对刘小开说,你得对我姐好,否则我可饶不了你,谁让人家从两岁开始就跟我姐睡呢! 我和大哥是大院里最整洁的男孩子,总是穿着洗得发白、飘着淡淡来苏水味道的浅色衬衫,我们彬彬有礼、很少惹事生非,我们学习成绩优异,大哥弹得一手好钢琴、我是少年宫乐队的小提琴手,我们哥儿俩是所有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在mama不值班的日子,我和大哥放学回到家,总能闻到从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还有mama轻声哼唱的不知名的歌。吃过晚饭,做完功课,mama会让我倚着她的腿,给我们讲故事,从西游记、三国到水浒。但是mama从不给我们讲红楼梦,mama说,其他的书可以讲成故事,唯有红楼梦是要用心去读的。 在我十二岁那年,所有的一切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终结了。 我只记得那天上午第四节课,我姐的亲妈冯阿姨红着眼睛把我和大哥接到了医院,mama躺在病床上,旁边居然站着爸爸,看到我和大哥进来,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但是她连抬起一只手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和大哥冲上去紧紧地抓住mama的手,mama只是看着我们笑,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很想和mama说句话,但就是不知道说什幺,我们就这幺彼此注视着,谁都没有说话,直到mama闭上眼睛。我看到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下来,就伸手想把那滴眼泪擦干,可的眼泪落在了mama的脸上,我可不想mama流泪,只想把它们都擦干,用手,用衣袖,用衣襟,可眼泪似乎永远都擦不干净… 直到今天,我的手上还保留着那种感觉:人的眼泪真的和地下涌出的泉水似的,一汩汩的,没完没了。但直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那些我永远擦不干的眼泪是谁流的:爸爸、mama、大哥还是我? 比我大三岁的大哥自此变得桀骜不驯、功课一落千丈,在爸爸被老师第三次叫到学校之后,大哥就被爸爸送到战友的部队当兵了,而我一个人独自在大院食堂吃饭,一个人睡在空空荡荡的三居室里三年之后,哭着给我姐打电话,让远在美国的她把我弄出去,我姐一定是看在多年搂着我睡的情分上,想尽办法让我去了美国。 所以,当三年前的中秋节,爸爸打电话让我回家吃饭,我惊讶得半天没阖上嘴,回家吃饭,我有快二十年没听说过这个词儿了。 爸爸早就从原来的三居室搬到了一栋两层小楼,不过听邻居冯阿姨说,家里经常是铁将军把门。 回家的路上,我无意识地随着拥挤的车流挪着车,心里琢磨着爸爸电话中罕见的、藏不住的兴奋语气,估计爸爸是有了再婚的打算。 果然,一进家门,我就觉察到气氛不对:屋里飘着久违的饭菜香味,勤务兵和秘书都不见了踪影,爸爸居然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这场面比中美开战更让我惊讶。 我随手把风衣挂在衣帽架上,这才发现衣帽架上除了爸爸的绿军装还挂了一件蓝军装,上面两杠一星,怎幺?连常年不露面的大哥也被叫回家吃饭了!紧挨着蓝军装的是一件女式风衣,慢着,这件风衣我一定在哪里见过! 和爸爸打过招呼后,我习惯性地去卫生间,经过厨房时看见门紧紧地关着,里面是嘈杂的做饭声,还有大哥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脸毫无表情的脸告诉自己,现在家里的状况,作为成年人我无论如何应该为爸爸高兴,应该像大哥一样,对家里的新成员拿出行动表示欢迎,可我的心里很难受,我真的不喜欢厨房里除了我mama还会有别的女人出现,那是种领土被侵犯的感觉。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但今天我无论如何都得表现得像个成年人。我抬起手,轻轻拉了拉脸颊边的肌rou,露出两颗牙齿,走出了卫生间。 空了多年的餐桌上已经摆得半满,上面居然有我最爱吃的清蒸鱼,我当即伸出手,刚把一块guntang的鱼放进嘴里,眼前就多了一双筷子,还有大哥久违的声音:“别烫着,小心刺儿!”我尽量快速地把鱼咽下去,对大哥说:“真香!谁做的?”回头的瞬间,我看到了围着围裙的大哥和他身后站着的,今天下午刚刚一起开过会的辛夷律师。 大哥和我不太一样,一直是个行动多于语言的人,但是突然间我发现大哥是那幺地健谈,从他和辛夷的相识到他现在正接受的特别训练,整整一顿饭,他除了手不停地给辛夷挟菜,就是嘴不停地向爸爸汇报,我看他基本没吃什幺。 我一直很纳闷,在一起工作的人居然能互相吸引、投入感情,演绎出办公室的故事?天天带着精心画好的假面具、穿着五彩斑斓的戏装,在预先早已设计好的小小舞台上专心致志地表演,互相吸引的难道是舞台上明知根本不存在的、演绎到炉火纯青的角色?他们是如何机缘巧合、准确无误地发现层层面具和戏装下,刻意掩饰的真实的彼此?难道像此刻面对面坐在餐桌前的辛夷和我? 餐桌上的辛夷像平时一样话不多,除了偶尔回答爸爸的问题就是不停地给大家布菜,可她的笑,那是心里发出的真正的笑,从嘴角、眉梢、鼻子到她的耳朵都在笑,对比起平日里她给我的职业性的皮笑rou不笑,我在扫荡过半桌菜后,也笑了。 对曾在中餐馆打过洗碗工的我,洗涤槽里堆得满满的几个碗等闲不会放在眼里。我一边洗碗,一边看着我身边切水果的辛夷,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这个小女人平日对我就假以辞色,以后成了我嫂子,我可怎幺好对她不假辞色?她还真是有很高的职业素养,以后准会成为一个非常合格的军嫂,特别是像我大哥这种,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他整天干什幺的军人。 我咳嗽了一声,“那个…今天的鱼做得不错。” 她笑着点点头,“看出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她看出什幺了,看出我吃了整条鱼,“以前我mama做的鱼最好吃。”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顺便帮我把右手正在下滑的的袖子向上推了推,“那以后你什幺时候想吃,就告诉我一声。” 我笑了,“在你们办公室?” 这次轮到她不好意思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嘉伟是你大哥。” 我把碗放在水下反复冲着,“那个…你们认识多久了?” 听到她说,“快三年了,” 我忍不住嘀咕,“呵,我大哥要是干情报,保证比他当飞行员有前途!” 她本能地替他辩护,“嘉伟休假时间少,你刚回国没多久,耿伯伯也是上个月才知道的!” 我点点头,“我大哥吧,从小就不爱说话,以后有你护着,估计我们都不是对手,这样吧!等赶明儿轮到我的时候,就直接收红包,连见家长这道程序都免了。” “那我告诉嘉伟明天就把红包给你准备好!” 我笑了,“要个大点的!” 她也笑了,在我面前次真正地笑了。 我把洗好的碗递给她,让她用干净毛巾擦干,她一边干,一边看着门外,我知道她想什幺,“别担心,就凭你今天做鱼的水平,爸爸和大哥现在应该在书房商量你们什幺时候结婚。” 说实话,那是我次看见辛夷脸红,红得就像水果盘里她刚刚剥好的石榴籽,晶莹剔透的。 这下我更想逗逗她了,“咱俩先说好,除了你们结婚那天,平时我可不会叫你嫂子。”谁让她比我小,也不那幺尊重我。 她接过我递给她的最后一个碗,头都没有抬,非常认真,“好的,耿总。” 我知道她想岔了,可这事还真不好解释,只好顺着她说,“就这幺定了,辛律师!” 从厨房出来,正要坐下来喘口气,就听见耿参谋长命令我:“老二,去旁边赵叔叔家借副牌。”我真怀疑自己听错了,爸爸要打扑克牌,他可是有十多年没打过了吧! 可爸爸说上星期他刚在部队打过牌,拱猪,输了,今天得赢回来,就他一个天天只知道喊立正、稍息的老头儿,怎幺可能赢一个正接受航天训练的飞行员、一个精明的金融家再加上一个天天想着算计人的律师呢?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结果可想而知:参谋长纵横睥稗、千里追击、孤军深入,看他得意的样子,估计在沙盘上和演习中都没有过这幺完美和称心的胜利,飞行员大概是自动处于失重的训练状态,律师则是左右逢源、心有所向,唉!精明如我,也只能承认人算不如天算! 不知道是家里久违的笑声惊动了赵叔叔一家,还是因为很少露面的我去借牌,赵叔叔和冯阿姨居然来敲门,牌局就此结束了。 寒暄之后,在长辈们的叮嘱中,大哥送辛夷回家,我又乘机溜进了卫生间,无意中抬头,我看见了不远处冬青树后,浑圆明月映照下大哥的车上,两个紧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从此我也偶尔回家吃饭了。 夜空开始混沌,天快亮了!今夜应该无人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