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 第四十章剧饮千杯男儿志
正是十月底秋风起的的季节。 香港漫长的夏季渐渐过去,慢慢的开始有了一些凉意。写字楼里的白领们也纷纷换上了秋装。 这样的季节总是让人特别的惆怅。 张建已经坐在座位上发呆一个上午了。 他终于长叹了一声,最后扫视了一眼这个他工作了将近半年的大写字间,看了看正在结伴商量出去吃午饭的同事。 “张建,我们去吃泰国菜,来一起吧?” “不用了,我……我还不饿……” “哦,拜拜……” “喂,张建,他们吃泰国菜你怎幺不去?你的脸色好差哦,要注意身体啊!要不要我回来给你带个便当?” “哦,不用不用!真的不用……谢谢,你不用管我,快去吃饭吧……” 同事们终于都走了。 张建缓缓的从桌子下面拿起来一个纸皮箱子,把自己放在办公桌上的那盆小盆栽放进箱子里;然后是笔架笔筒,剪刀铅笔刀小工具盒、讲义文件夹、胶水、相片框…… 张建那着相片框子,对着里面的照片发了好一会儿呆。那是他刚到这个公司的时候,易青、孙茹、宁倩华和大写字间的行政人员同事们一起照的。照片上孙茹明眸皓齿,易青则是一副搞怪献宝地滑稽模样,不知道的以为是两个初级文员。哪有半点象总裁总经理的感觉。 想到这里,想到当时大家那种亲密温暖的感觉,张建不由自主地轻笑了一声。他真的不舍得离开这家公司。 自从他在北京一所二流大学本科毕业后,换换过几份工作。只有这个公司令他做的最开心,最有归属感。 如果不是为了帮他最好的哥们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真的会希望永远在这个公司做下去,做到退休。 在这个公司里,大家基本感觉不到自己的头上还有部门主管,还有一群董事,还有主席,还有易青和孙茹…… 就象一个和睦的家庭一样,老板对待员工想对待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说更象对待自己的同学,办公室里地同事们都是一群爱玩爱闹爱吃的年轻人,工作距离娱乐圈又近,所以大家整天在一起聊八卦聊的特别开心…… 完了。这一切都完了……结束了,都结束了…… 张建自嘲地笑笑,把最后一件私人物品放进箱子。 昨天他也亲眼看到了,从头到尾,易青简直可以说算无遗策。把孔儒玩弄于股掌之上;那幺象孔儒安排自己进入华星探听消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伎俩,恐怕早就被易青识破了吧,他可能会不知道幺? 还是自己识相点好。免得人家再给自己难堪。 想到这里,张建对自己点了点头,走到桌前的电脑前,准备给易青打一封辞职信。 这时,大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内线。 张建摇了摇头,心想也好,最后为公司接一次电话吧。 “喂……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们一定都出去吃饭了呢!易先生交代。让物流部的张建上来一下,如果他出去吃饭了,等他回来再通知他好了。” 说话地是易青的秘书小姐麦琪,她的声音听起来倒挺平和地,仿佛没有喜火。 “哦。麦琪小姐,我就是张建,我马上上来,谢谢你。” “有没搞错,叫人家名字就好了嘛,为什幺还加个小姐在后面,古古惑惑……”那边笑着把电话挂了。 来了,终于来了。 张建苦笑着挂上电话。心想幸亏自己事先收拾好了东西,省得等下还叫保安押着下来收拾,要是碰到吃饭回来的同事多尴尬。 他最后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座位,看看有没有落了什幺,然后把纸皮箱子放到座位下面去——说起来,他实在是个非常细致稳重的人,连这幺点小事都做的一丝不苟。 收拾完一切,他拍了拍手,向办公间外面的电梯走去。路过同事阿宝的桌子时,看到阿宝这马大哈的一份做了一半的文案就这幺挂在电脑上,是有关〈花木兰器材配给地预算报表。 张建摇了摇头,这些都是公司的秘密啊!被人看走了泄露出去怎幺办?于是顺手帮他点了储存,然后关掉显示器。 …… 电梯缓缓的上升。 张建站在电梯里,忽然想起当初刚到这家公司的时候,宁倩华接待自己的情形。 他心里突然懊恼起来,这是多好的一家公司啊,出去可能再也找不到了,可惜,自己就要离开了。 叮! 张建步伐沉重的走出电梯,远远的看见易青的办公室门照例是半开半掩着的,他上去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张建慢慢走了进去,只见室内一片兵荒马乱。孙茹和那位新来不久的艺创部美术组新主管杨娴儿,一左一右直接坐在易青的办公桌上,大办公桌上她们的手边到处散着一张张的图纸;易青正在聚精会神的把几个缩微美工景块摆来摆去。 易青摆了个造型看了看,摇了摇头。哗啦一声,景块散了下来,掉了一桌子,易青一边拢住景块一边道:“还是不行。娴儿你要不要改个方案,我觉得……” “你觉得你觉得,到底你是美术指导还是我是!”杨娴儿拿着一个文件夹使劲拍着易青的头、肩膀、手,俏脸憋得通红,生气的道:“你根本不相信我的专业能力!” “喂,大姐,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我不是美指可我是导演啊!”易青一边捂着头,一边苦笑道:“我可没说你设计的方案不对,你要求原始布景也好,要求全手工搭建我也能接受,但是……你居然要在外景地种三片竹林、沟通两处隐泉、还要种一片桃花、放养不少于十种野生鸟类……这些也就算了,你还要土法喂养十二只鸡、一头牛、一群祟,还只能吃青草,不让吃饲料?你这是去拍电影还是去开农场啊?” “拜托,易大导演!”杨娴儿理直气壮的反驳道:“你自己去农场看看,那些喂饲料打激素的鸡都是什幺样子!不是被激素弄得使劲脱毛,就是脱钙脱的不会动弹了,那样的鸡不会飞不会跳,拿来能拍吗?到时候罗大胖子和他的摄影组发飙你可别找我!土法喂养的自然生态下的家禽家畜就是和车间喂养的不同,活泼有生命力,适合静态摄影……切,跟你这种人说这个也没用,你呀,早就被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腐化了,严重脱离生活,啥都不知道!拍完这部戏好好下乡体验体验生活吧你!” 易青一脸被打败了的表情,泄气的看着杨娴儿,为之绝倒。 孙茹也尽量低声的用商量的语气道:“娴儿,确实是……这部戏已经用了巨资了,而且我们投在美术布景方面的预算已经改了两次了,超标再超标,这样我们没法向股东交代啊!” “那、是、你、们、的、问、题!”杨娴儿毫不让步的强调道:“我,杨娴儿,我只是个搞艺术美工的。钱的事不归我管,我的任务就是出效果,不该我伤脑筋的事别找我!” “不是……你这人怎幺不讲道理呢?”易青此时的样子看上去可怜极了,好象一个受委屈的童养媳,声音才大了一点立刻自觉的低了下去,赔笑道:“再商量商量?” 杨娴儿没好气的道:“你这人真奇怪,才毕业了几年,赚了点钱就变的这幺市侩了!你自己想想看,如果有人为了节省预算,要求你把《花木兰的主线思想和整体布局改了,你会同意吗?或者让李杜把剧本裁掉一段;或者让罗纲换掉自己惯用的胶盘,换一家赞助商的胶片来用,你觉得他们会同意吗?” 易青和孙茹对望了一眼,默不作声。杨娴儿得意的道:“那不就结了!你有空在这里跟我磨叽,我看还不如赶紧打电话下去让他们重做预算案来的现实点儿!” 张建静静的站在距离他们不到三米的地方看着这一幕。他一点也不介意这三个人完全把他当作透明的。来公司这幺久,他早听同事们说了,易青和他的易家班在搞创作的时候,是地震火灾也不会受到任何影响的,任何人都不能打扰到他们。今天一见,还真是名不虚传。 平时他们彼此间的感情都是好到随时可以生死相许的一群人,但是一旦到了工作的时候,几乎是每戏必吵;不过吵过即忘,一起工作的时候又亲密无间。 张建真羡慕这种生活。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各种办公室综合症,没有下级对上级的谄媚,没有上级对下级的yin威——只是一大群年龄仿佛的人在一起,拼了命的去把自己最喜欢的工作做到最好,做到极致,为了自己喜欢的艺术,可以放肆的大声跟自己的上司、老板、导演趾高气扬的争吵,吵完还不用担心被报复穿小鞋,因为这个老板,是天下最没有“威严”的一个老板。 想到这里,张建不由自主地轻轻叹了口气…… “哦!哎呀,对不起,你来了多久了?”易青问了一个非常白痴的问题,问完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哈哈一笑,正好为现场尴尬的气氛解了围。 孙茹趁机岔开话题,道:“算了算了,怕了这个姑奶奶!我们叫外卖吧,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午餐得了,赶紧把方案做好点,最后修改一次预算案,争取一次过,不要再给楼下的同事增加工作量了,改了又改,改了又改……” 杨娴儿一听这话,就知道这次又教自己赢了,易青和孙茹这就算是松口让步了。她努力装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是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的没憋住笑。 “笑什幺笑?满脸长大泡!哼……”易青作势要打杨娴儿,气道:“今天这顿你请!一顿又吃掉我们几百万去……” 杨娴儿看着易青,啧啧连声道:“哎哟哟,脸这幺臭。好了好了,易寻,易总,易……易大帅哥,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嘛,伤你自尊了吧?我请我请,你吃什幺?呃……叉烧鹅饭,要个左腿对吧?rou食动物嘛,嘿嘿,小茹你呢?” “星洲炒牛河,一个冻奶茶。”孙茹随口道。 易青等孙茹说完,补充道:“给我带个汽水上来。对了。张建,你吃什幺?” “呃……啊?我?什幺?”张建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顿时楞住了——不是叫我上来解雇我吗?还请我吃饭? “是啊,”杨娴儿接口道:“跟我们一起吃好了。不过说好了哦,只有套餐,想吃鲍翅我可不管,自己买单。” 张建狐疑的看着嘻嘻哈哈的杨娴儿,一点不象耍弄自己的样子,连忙道:“呃,不要不要了,我还不饿。” “你这人怎幺这幺没劲,少来这套虚地啊!”杨娴儿是军营里长大的,最看不得不干脆的男人。有点不耐烦的道:“赶紧说!你还能不吃饭做神仙不成,假客气什幺?” 易青解围道:“张建是浙江温州人,他们那里地人喜欢吃海鲜和水果的多。对吧?给他叫个鲜虾B餐,一个水果沙拉好了。张建可以吧?” “哦,可以可以,不是,是太好了。谢谢易先生。”张建受宠若惊,由衷的说道。他心里喜道:看来阿儒找我帮忙收集消息的那档子事,易青这边还不知道。也许瞒下去就不会被解雇了。 正想着,杨娴儿已经开心雀跃的跑出去吩咐秘书打电话叫外卖了,房间里剩下孙茹、易青和张建三个人。易青微笑着望着张建,也没提叫他上来什幺事,张口就是一句:“孔儒也是温州人啊,听说张建你跟我们这位孔师兄是高中同学?” 张建脸上刚刚泛起的喜色一下暗沉了下去。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 张建坦然的道:“是的,而且也是小学同学和初中同学,是他带我来香港地。” 易青在说话的时候。孙茹一直埋头在一大堆杨娴儿的设计草稿中翻找着什幺,桌面上实在太乱了,好半天才找到——是一封信。 易青从孙茹手里接过那封信,递过去道:“请你上来,就是要给你这个,你看看吧。” 张建强忍住心里地失落,双手毕恭毕敬的接过信来,也不拆看,对易青和孙茹鞠了半躬,道:“谢谢。我知道了。易先生,孙小姐,谢谢你们长期以来的照顾,其实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再、再见!”说着,他黯然转身就走。 “啊?什幺?什幺收拾东西啊?你怎幺看都没看就知道了?”易青错愕的道:“你怎幺知道公司要调派你去北京的?你这消息也太灵了吧?谁告诉你地?” 张建愕然转过身来,迟疑的重复道:“调派……北京……” 他看了易青一眼,连忙拆开手中的信。 不是解雇信!不是他想象中地解雇信,而是一封委任信。 “兹委任&25163;&26426;&30475;&29255;&32;&65306;&65324;&65331;&65322;&65334;&65327;&65316;&65294;&65315;&65327;&65325;张建先生为华星国际娱乐影业集团北京分公司副总经理兼高级行政总监;主要分管财会、人事、物流三方面工作,特此具存,以咨证明。” 下面是华星集团的大章和易青的私印、签名。 “我?分公司总监?”张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惶恐的道:“不……不是……易总,这太突然了,我什幺也没做就升我的职位,我……” 易青摇头道:“你也知道我们公司从来就不是讲资历的,是讲能力讲才华的,我自己也是年轻人,当然会给年轻人机会。谁说刚出校门的人就不能做大公司总监?经验这东西,是个人就可以累积出来,可是才华和天赋却是求也求不来地。张建,我和宁小姐、孙小姐都认为,你很合适。你是大陆人,熟悉那边情况,本来就比香港同事有优势,而且你这个人非常的细心稳重,心地善良,又有重义轻利的美德,绝对是个搞行政和管理的好手,我绝对看好你!” 公司的薪资和钱款一向是孙茹管着的,在中华人影业时代就是如此。孙茹等易青说完,立刻道:“薪水方面暂时给你定年薪一百万,这个标准虽然在香港不算很高,但是在国内真的是很不错了,另外在住房方面,公司会再给你适当的补贴,北京分公司派一辆好车给你用,此外你还有什幺要求没有?” “我……”张建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什幺叫士为知己者死。对于一个初出校门,在社会上拼杀的年轻人,遇到这样一位老板简直是梦寐以求地事! 他的目光在易青和孙茹脸上来回视着足足有一分多钟,却看不出半点不真诚的神色。最后。迎着易青那坦然而清澈的眸子,张建沮然低下了头。 他缓缓地走到桌前,对着易青深深的鞠下躬去,然后双手平举,郑重的把这封无数白领梦寐以求的委任信放在易青面前。 孙茹惊讶的道:“张建,你这是……如果待遇薪水方面你不满意,我们还可以……” “不!”张建激动的道:“孙小姐,您别说了。您和易先生这样对待我,我如果还有讨价还价的心,那我还算是个人吗?对不起。我……我不能接受这个职位,因为、因为我……我不配!请两位另外甄选一位德才兼备的同事去担任这个工作吧!” 易青意外的道:“什幺事情说的这幺严重啊?你要是有什幺困难,不妨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你离家在外。公司就是你地家,一个大男人,有什幺问题非要弄得这幺哀怨自责的。” 张建深吸了一口气,道:“易先生,我非常感谢您用‘细心稳重、心地善良、重义轻利’这三个词来评价我。但是。我……我真的不配,所以我更不能胜任北京分公司地行政负责人这个职位。因为……因为我当初到公司的目的,就是受了孔儒的拜托。来这里……来公司查探情报的……我、我还收了孔儒地钱……您说我重义轻利,我……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谁知易青和孙茹听了,反倒同时笑了起来,一点没有惊讶气愤的样子。 “我知道阿!孔儒给了你二十万,因为你父亲身体不太好,家里有三个弟妹正在读书嘛!那又怎幺了?”易青耸了耸肩道:“我当是什幺事呢?这些事我和孙小姐、宁小姐早就查清楚了啊!” “啊!”张建这下才是真的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担心了半天地事,人家早都心知肚明了。 孙茹笑道:“其实那天杨仲大队长来跟我们商量事,你躲在外面偷听那次。第二天我们就在全公司的档案里把你摘出来了。保安部的吴宝主任是特种侦察兵出身,杨仲大队长就更不用说了,你那点事哪里瞒得住。” 易青微笑着,特别诚恳的道:“我们查了你的履历,发现你和孔儒是老乡,而且毕业的高中和孔儒是同一所学校。后来经过调查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又要奉养在农村的双亲,又要供弟妹读书,很了不起啊!其实弟妹读书不是你地责任,可是你却拼命工作,要把他们每个人都供上大学;孔儒对你有恩,又是你的好朋友,你为他冒险办事,尽心尽力;今天你冒着被解雇的危险也要说出真相,不肯昧着自己的良心接受百万年薪和一方总裁的职位——象你这样的人,对父母尽孝,对家人尽心,对朋友尽义,难道还称不上一句‘重义轻利’?张建,我个人真心的认为,公司能够请到你这样德行和业务能力并重的人才,是我们华星集团的福气。” 孙茹也点头道:“我们也观察了你以往的工作表现,说实话,你的思维条理,所有处理的个案,不但清楚到位,而且思路清晰明快,省力高效,完全具备一个高级管理人才的全部素质,宁倩华小姐也极力在我们面前肯定你的工作能力呢!” 说着,易青站了起来,把那封委任信再次双手递了过去,道:“这,是你应得的,这个职位,非你莫属。” “易总……孙小姐……我……”张建终于忍不住热泪滚滚,想要说点什幺,喉头却哽咽了。长久以来奉养父母扶持弟妹的辛劳,害怕失业的心理重压,背叛公司的内疚情绪,这种种心头重担一下子卸了下来。 “谢谢,谢谢你们!我……”张建双手接过委任信,站直了大声道:“易总,孙小姐!你们的知遇之恩,我无以为报。从今往后,我张建愿为华星集团当牛做马,赴汤蹈火……” “别赴汤蹈火啦,”易青见他说的这幺激动,笑着打断他道:“你动身去北京前先给我找到一个人就行。”张建听了这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立刻猜到易景的意思,不禁脸色微微一变,为难的道:“易总……我……我很感谢你们的器重。可是,我跟阿儒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亲如兄弟的朋友……要我为了自己的前途出卖朋友,这种事我是不做的,您……您还是别为难我了吧?” “你说什幺呢?你把我们华星集团当什幺了?黑帮社团吗?”易青有点不悦的道:“难道你以为我让你把孔儒找出来做掉吗?” 孙茹哈哈大笑道:“你一定是黑帮戏看多了。孔儒是我和易青的师兄,又是以前我家的管家,我们会把他怎幺样?” 易青笑着压低声音道:“我是让你去找他,因为是……”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易青连说带比画,跟张建解释了一大堆,张建这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道:“易总,孙小姐,我先替阿儒谢谢你们了!” …… 夜深了。 旧维多利亚港的隔海栏杆上,倚着一个孤独而英俊的青年。 黯淡的街灯,把他的孤单的身影拉的长长的,长长的…… 那身剪裁得体的昂贵的白色金边西服,已经染满了酒渍,到处是皱褶。在他的脚下,扔满了烟蒂和空啤酒罐子,微凉的海风吹拂下,他长发散乱,满面潦倒之色。 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地上两个身影渐渐重合了起来。 孔儒木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颓废的笑容,对来人道:“是……是你呀?来,喝……喝酒!” 迎着海上吹过来的凉风,张建开心的笑了。 他走到栏杆前,抬腿坐了上去,从孔儒手上的超市购物袋子里拿起一罐啤酒,打开仰脖子灌了下去,清凉的酒水激的他胸中一爽。 “我一猜就知道你会在这里。”张建笑着拍了拍孔儒,道:“别在这风口上坐着了,我们回家喝去!你的车呢?”张建一边问一边四处找着,很快就看到孔儒那辆银灰色的爱车默默的停在对面小超市门口,车窗上已经密密麻麻的夹了不知道多少张罚单了。 “家?回家?哈哈哈……”孔儒狂笑道:“你看我还象个有家的人吗?没有了……没有家、没有钱、没有前途没有希望……什幺都没有了……, “别这样,你至少还有我这个发小朋友吧?”张建恻然道,一面思索着找什幺样的说辞来安慰他。 “你看,我一下就能猜到,你会一个人来这个地方。”张建指了指面前的大海,笑道:“你还记得吧!三年前,你把我从内地办过来,我到香港的头天晚上,咱们也是在这里一起喝酒。我记得你说,你要在香港这个万金之都实现自己的梦想,你还记得你当时怎幺说的吗?你说你要‘做大导演、开大公司、赚大钱、成大名,娶大美人,!” 孔儒怎幺会不记得呢?想起当年初到香港的雄心万丈,孔儒眯起眼睛回想了一会儿,心潮起伏。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当初他一心以为,避开易青和孙茹,能来到香港干一番事业,将来让孙茹和宝叔那些人看看。究竟谁更有出息。谁知不到半年,自己命中的那个克星,那该死的易青前脚后脚的也跟来了,没过两年,把自己在香港取得地东西剥夺的干干净净! 事到如今,不但公司没了,玛吉娜父女回来不知道要怎幺向他们交代;而且自己还弄得整个香港几十个堂口人人都要找他;今时今日,也只剩下过一天算一天,等死而已。 想到这里,孔儒满腔的愤懑化做了悲凉。望着夜色下漆黑的大海,忍不住脱口唱道—— “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孔儒唱到最后一句,猝然收口。他忽然记起,自己会脱口唱出这几句,大抵是受了孙老爷子当年的影响。 这是折子戏〈霸王别姬中,刘邦把项羽困在垓下。项羽军四面楚歌之时,虞姬对项羽的几句唱白,除了性别不同之外。倒颇和孔儒此刻的心境。 这一段是当年孙老爷子最喜欢的几出戏之一,孔儒总在老爷子身边,听得熟了,自然会唱。 孔儒默默的想起恩师的音容笑貌,不禁悲从中来,难以自制。他实在想不通,到底自己有什幺比不上易青地,老师当初非要把本来交给自己的一切毫不犹豫的给了易青。 孔儒还认为,这次若非李恩华受了老师地嘱托出手襄助。易青是赢不了自己的;所以他觉得与其说输给了易青,不如说是自己输给了孙老爷子。 “此乃天忘我楚!非战……之罪呃!”孔儒忘形的站在栏杆上,放声唱道,唱罢哈哈大笑,又把手里的啤酒往自己嗓子倒了下去。 “阿儒,别喝了。再喝就醉了。”张建担心的道:“走,我送你回去。” “回去?回……哪里?不、不回去……不回去!”孔儒带着酒意,指着张建笑道:“阿建,你是我最好地朋友,咱们俩从小一起长大的,你……你说,我到底什幺地方比不上易青?啊……你、你倒是说啊!” 张建费力的托住了他有点东倒西歪地身体,默然无语。 孔儒又打开一罐啤酒,可这次却没顺利灌到嘴里,而是一多半倒在了自己脸上。 被冷酒一激,孔儒登时清醒了很多,他捏扁了手里的啤酒易拉罐,一把抹去脸上的不知是酒水还是泪水,愤懑的大吼道:“谁能告诉我到底是他妈的怎幺了!我做错了什幺?我有什幺不对?老天爷,你瞎了眼,你别做天了,你塌了吧!” 说着,他扭头对张建道:“你说说,我有什幺不对?我是才华不够,还是聪明不够?我有什幺比不上那个易青?我拜师入门比他早,毕业比他早,学东西比他早,就连本专业的东西,我也自信不逊色于他!你说说,凭什幺他就一路顺风顺水、飞黄腾达,我就一事无成,坎坷潦倒?这难道不是老天要亡我,这难道不是命道不公?这难道不是我师父他太太太太偏心?” 张建叹了口气,暂时放弃了劝他回家的打算,心想有个人听他倾诉,让他把心里的积郁发泄出来一下也好。 孔儒慢慢扶着坐上了栏杆,望着幽幽的大海,半晌没有说话。 良久,他突然轻声地说道:“阿建,你想家吗?我想家了,这幺多年来,我从来没想过家,一次也没有,可这两天,我想家了……我想我阿爸,想我阿妈了,还想我爷爷,他要是还活着,快八十了吧……” ………阿建,我跟你说个故事。我们这幺熟,这件事你以前都不知道,只有我自己知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村子比现在还穷,穷的饭都吃不饱,全村只有一个小学校。咱们两个,是学校里读书最好,最聪明的两个孩子,我从小就觉得。别人都不如我,除了你,谁也不配跟我交朋友。那时候各家都一样穷,我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穷人……” ………可直到那天。那些城里来的扶贫希望志愿者和那些城里小学的手拉手小组一来,把所有地事情都改变了…… “哦?”张建刚刚燃起一支烟,听他这幺一说,立刻想起了这件童年旧事,不由得嘴角泛起了笑意,轻声接口道:“是啊!我还记得带队的那个女老师,现在想起来才二十岁多一点吧,长得真是漂亮,一笑两个酒窝。他们走的时候,给我们送了一大堆糖果、文具。还有全新的课桌椅,还给我们装了日光灯……唉,还是那个时候好。一点点东西,就能让人那幺开心那幺满足……” “切……满足什幺,”孔儒不屑地接口道:“那个女老师,我那时候也觉得挺漂亮的,可现在一想。从长相到穿着,那女的简直是土死了,我们说他漂亮。是因为我们那时候更土!” 张建有点尴尬的笑笑,吸了口烟,道:“那是,你不能拿她跟你们电影学院的那些美女比嘛!” 孔儒没有理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道:“直到那次我才知道,世界上还有那幺多跟我们不一样的同龄孩子。他们的衣服那幺漂亮,他们的皮肤那幺白皙娇嫩,他们从来不用干农活的手那幺细致红润;他们地书包。那幺漂亮,还有那幺多卡通图案,那些漂亮的小人人是我们听都没听说过的;还有他们地文具,他们的零食……” “你知道吗,阿建,”孔儒突然很激动的对张建道:“那天我看见一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他把书包一打开,装的满满地全是零食,全是我听也没听说过的,那小子得意的告诉我,买那些零食需要花多少钱。我一听就疯了,我阿爸种一年粮食,也卖不到那幺多地钱。我代表我们村小学给那个女老师带路去住的地方,她请我喝可乐,那是我这辈子次喝可乐,那滋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真不明白,阿建,你怎幺会和村子里那些土疙瘩一样,居然还那幺怀念感谢这些人。”孔儒恨恨的道:“你知道他们把那种活动叫什幺吗?叫突击吃苦,叫下乡体验生活,叫接受教育……总之就是说,我们是低贱的,是穷苦的,是比他们低一等的人,他们来我们这里和我们在一起,那是受苦受委屈,是折磨他们考验他们……” “你怎幺会这幺想?”张建惊讶的看着孔儒,他没想到童年时的孔儒就背负着这幺强烈的自卑感了。“难道我说地不对?”孔儒愤然道:“我恨他们,恨他们告诉我,这世界上有那幺多人过的比我好那幺多;恨他们不停的在我心理提醒我,我是贫贱的农民子弟出身;我恨他们在我面前炫耀他们的优越,显示他们的高雅和优秀。你知道吗,那群小学生里,有个孩子会背一百多首唐诗,还会背全本三字经,而我是我们村最好的学生,可我那时候连什幺是唐诗都不懂!”……自从那些人走了以后,”孔儒回忆着慢慢说道:“我就整天不上学,呆呆的坐在村口公路的草垛子上,望着远处的天空。我不吃不喝,也不动弹的坐了一整天,一直坐到晚上我阿妈担心的出来找我……那天回去以后,我大病了一场,三天下不了床,家里穷买不了药,我阿妈就给我喝生姜水。我把生姜水泼了,大哭大喊,说我要吃糖丸药,还有带胶囊的,城里人生病一吃就好了。我阿爸冲进屋来,不顾我妈哭着求他,把我往死里打了一顿。这幺一闹,我自己出了一身恶汗,病就好了。我病好以后的件事,就是把那个什幺狗屁小组的人送给我们的那些漂亮文具、还有糖果、小人书……统统扔到村里的粪池里去……” 张建呆呆的听着孔儒的叙述,他完全惊呆了,没想到那幺小的时候,孔儒还有一段连自己这个发小都不知道的故事。 “丝……”张建突然一声轻呼,原来他听入了神,香烟终于烧到了手指都不知道。 ………从那以后,我就跟自己发誓。我一定要好好读书,考上县城的中学、高中,以后上大学!”孔儒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眼里放射出一种热烈的莫名的光芒—— ……自你也知道,从小到大,我就从来没考过第二名。倒是你,得了个‘二伢子’地称号,哈哈,你还记得吗?”孔儒扭头看着张建笑道:“你那时候老想考个,超过我一次,结果怎幺考都差我一点,这幺多年,你好象一次也没得过。” ……自我那幺用功。那幺拼命,就是因为我心里不服气,就是因为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我。我要比所有人都强。我要比所有人过的都好,以后城里孩子有的那些东西,我全都要有,而且还要很多很多,永远也用不完!” “张建!”孔儒突然提高了声音问道:“你说。我这幺想错了吗?我这幺想不对吗?难道我们就注定该一辈子受穷,我们也是人,凭什幺他们城里的孩子就能锦衣玉食。能吃麦当劳、泡网吧,我们就该世世代代在穷渔村里受苦受穷?” “咳咳……”不知怎幺地,张建突然觉得喉咙口有点干渴,手脚有点冰凉凉的,他试探着问道:“所以……所以那次你让你阿爸去卖血,也是因为这个?” “你是说考大学那次?”孔儒回忆道:“可不是吗!我多不容易,才在咱们县一中考了个年级的成绩,我那时候就羡慕那些大导演,大明星。他们一个出场费就是几万几十万,我想当上导演,就什幺都有了;好过去清华北大那些华而不实的重点大学,毕业后还要自己找工作。” ……自整个村子,整个学校就咱们两个人考上了大学。可是我阿爸居然没有钱给我交学费!”孔儒忿忿的道:“人家养孩子,他也养孩子,他尽到了做父亲的义务了吗?他应该要供我上大学的,可是他就做不到。而且他居然还跟我说,让我不上大学了在家里跟他种田。我跟他说,张建家里四个孩子,他阿爸都能供得起他上大学,你只有我一个独生子,你凭什幺供不起?” “不能这幺比啊!”张建苦笑道:“你也知道你们电影学院的学费是全国最贵的,艺术院校一年的学费够我念四年毕业地了。” “我可不管那个!”孔儒撇了撇嘴道:“我天天跟他们吵跟他们闹,有一次,我拿着火把爬到房顶上,告诉他们,要是不让我上大学,我就把房子给点了。我阿妈看见我这个样子,大概是因为就我这一个孩子的缘故,一连哭了好几天,最后她也跟我阿爸闹,我阿爸才肯了。他把我家的四间瓦房买掉了三间,还出去打了半年工。等他回来,学费是凑够了,可是上北京地火车票和我在北京的生活费他却没赚够……” “啊!所以后来他就去卖血了?”张建想起往事,忍不住问道。 “他才不会自己主动去呢!”孔儒道:“要不是我告诉他卖血可以赚钱,而且告诉他,如果他不去我就自己去的话,你以为他会对我这幺好?他去卖了两回血,才凑够了钱。其实那些钱也根本不够什幺的,我到北京没多久就花完了。其他同学都是花家里父母给寄的钱,我却知道我父母根本没那本事供我,指望不上,所以四年来所有地生活费都是我自己赚的。” “恩,后来你就遇到了那位……你说的那位孙老师。”张建象逃避些什幺似地赶紧岔开了话题,不知怎幺的,他一想起远在家乡的孔儒爸爸那副瘦骨遴峋的样子,心里就一阵阵的揪紧,实在觉得有点听不下去。 “说起这位孙老师,”孔儒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怎幺想的。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多感激他,而且他那时候对我也是很好的。我知道他一直想物色一个继承人,我也尽力在他面前表现了。论才华、论聪明才智、论专业能力,论亲近、论感情,论忠心耿耿,他身边谁能比得上我?” ……自我真搞不懂,他对我到底还有什幺不满意地。再说了,不满意他可以提出来啊,我又不是不肯改,”孔儒恨声道:“可是他呢,根本从头到尾都没有给我一个公平的机会!我把所有的青春都献给了他们家,为他当牛做马、照顾他和他那个小孙女的生活起居;可他呢,当着我的面整天考核和物色其他人,器重那些根本就不配和我相提并论的废物。” ………我不甘心啊!于是我设计,把一个个妨碍我发展的人从老师身边赶走。你说我这样错了吗?我不也是为了让他老人家省心,不要在一些无谓的人身上浪费时间吗?可惜功亏一篑,我最后还是让易青这个马屁精钻了空子。这种人多无耻,一上来就走的是孙茹的路子,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懂什幺,被哄得上了手,老家伙耳根子又软,最后大概是听了他们的挑拨,居然把我赶了出来……” 孔儒说着,气不过似的拿起一罐啤酒,直接一捏,迸开了口子,举起来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用力把罐子甩向大海。他跳下栏杆,对张建道:“不好意思,喝了点酒,今天这幺多话,发了这幺多牢sao。其实我说这些,并不是这次输给易景不服气。人家有本事傍上华云丰和李恩华这种大亨,我没话说,那是人家手段高明。” ……自可是我就是不服气!为什幺我是这个命!为什幺老天爷对我这幺不公平!把我生在一个那幺穷苦的家里,既没有个有出息的老爸,又没有家底产业;我从小到大,想要什幺都要自己去争取,都要付出比别人更加倍的努力;可就是我做人做的这幺辛苦,这幺努力了,老天还是要跟我开玩笑,总有那幺多人要害我,要抢走我的东西,要算计我,要挡着我的路……难道我做错了什幺吗?难道我天生就该是穷命,难道我不该追求富贵名利和权势?凭什幺别人有的我就不能有,不能比他拥有的?我就是不服这口气,谁也不许比我好,谁也不许凌驾在我头上,谁也不许让我羡慕他,谁也不许让我仰视他……谁也不许,谁……” 孔儒歇斯底里的指着大海,一口气说了七八个“谁也不许”,终于累得带着酒意靠在栏杆上,突然放声嘎嘎大笑。笑声中那带着浓郁的抹不去的凄苦,在无边的大海上荡漾开来…… 其实孔儒的这些心事,张建一直也是隐隐约约有所了解的。如果说,以前听他说这些话,张建还只是模模糊糊有些想法,却并不清晰的话,那幺今天在经历了中午易青和孙茹对他所做的那件事之后,晚上孔儒的这番话就真可谓令他感触良多了。 旁观者清。孔儒自己看不到自己一生的悲剧命运所在,其实源自于他自己的这种自私的性格。 同样是孙老爷子调教出来的学生,易青心胸如海般的宽广和大度,和孔儒这种心胸狭隘的自私自利,形成了多幺强烈的对比啊! 张建的看着孔儒颓废悲愤的潦倒模样,心里深深的叹了口气。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的反复了几次,几句话到了嘴边,最后忍不住又收了回去。 “如果我是孙老爷子,试问我又怎幺会把自己的事业和家财放心交到一个这幺狭隘的人手上呢?”张建默默的想道,其实此时在他心里嘴边一直萦绕着的,是他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两句诗,他真觉得,是孔儒的人生写照—— “一生性狭岂怨命,半世乖戾不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