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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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着晚上市政厅举办晚会的缘故,白天并没有安排工作,我便罕见地偷了懒,窝在宿舍阅读从神父那儿借来的书。神父确有不少私藏,每一本都是曾经捧在手里反复研读过的,边边角落有不少他的感悟,触摸到岁月侵蚀而泛黄的边角上的注解,依稀能想象出当时神父阅读的心情。 直到昏黄的晚霞降临,我揉了揉眼睛缓解酸涩,才不慌不忙地穿着打扮起来,说是打扮,其实无非就是套上我买的那套裙装。头发也不必费心卷烫,脸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涂的,像那些贵妇人一样将脸抹得惨白就更不用说了,我的一切都是最平常普通的样子。偏日常性质的衣服瞧着并不出众,甚至可能被晚会上有些讲究的人家暗暗嘲笑,然而我并不在乎,今夜不会出现我想看到的人。 晚会开始前的一个小时,安妮站在我的房间前叩门。 “安塞尔,快开门,有人给你送礼物欸。” 我一开门,盛装打扮的安妮见了我朴素的样子不满地轻啧一声。她怀里正抱着一个礼盒,细闪的暗红色丝带柔顺垂落,熟悉的感觉勾起我六年前收到礼物的回忆,那个兔子玩偶现在就躺在我的床头,伴随我度过了数不清的想念的夜晚。 “是给我的?”我接过安妮抛来的大盒子,虽是疑问,心里大致有了不敢肯定的期盼。 “一定是,我一来就看见它被放在你的门口了,”安妮推搡我赶紧进门,看样子已经迫不及待。她克制着自己的手不要打开别人的礼物,即使要快忍不住了,“快快,打开来让我也看一看。” 手心里冒起虚汗,我在刚穿上的新裙上擦了两下,捏着丝带的一头抽了出来。 里面是一件美丽的礼服长裙,方形领优雅大方,后腰处紧致但不勒束的白色大蝴蝶结将腰部勾勒出恰到好处的围度。灰色网纱的裙摆镶嵌了细密的钉珠和锆石,像极了夜空中划过的流星。 在我愣神之际,安妮发出适当的感叹,“真适合你,我都要嫉妒了,”她朝我挤眉弄眼,“穿上吧,看来今晚有人等着你呢。” 我翻了翻礼盒,想像上次那样翻出一张卡片,可倒尽了盒子,除了这件礼服里面再无其他东西,可我还是明白,除了他没有人会送我这件华丽的衣服。 “也许不会有人等我。”毕竟他是被排除在交谊季之外的人员。 晚会如期而至,我们在外面套上一件大外套溜出了学院,路上碰见不少相似装扮看着遮遮掩掩的备修生,守卫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大家放行。 “真刺激。”我跟安妮不约而同地大声笑道。 像是逃离了一座约束伦理的囚笼,分明是自愿的选择,我的心情反而跟着畅快了不少。呼吸间依旧是清冷的秋风,这一刻充满自由的味道。 走出学院的大门,我们就彻底脱下外套,如果不是手臂上挂着的备修生外套,没人会知道我们是神学院出来的预备修女。 “不行,衣服得寄放一下,跟我来,”安妮拽着我熟练地窜入小巷,找到一家看起来的并不热闹的杂货店,那里看守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安妮不知从哪儿摸出两颗糖果,见男孩欣喜地收下,就将我们两个的外套都托付给了他。 接下来,我们直奔目的地——市政府大厅。 一入场,我们就踏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当中。明亮的灯光毫不吝啬地照耀着,足够人们看清平日里肃穆的市政厅现在多了几分柔和的装饰,照亮每一个干净整洁的角落。毕竟是市政府出面举办的交谊晚会,当然是热闹非常,即便每一个人都在压抑自己的嗓音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突兀,然而人更多的时候,这种压抑就不那么重要了。这里不论阶层与年龄,每一个人都十足体面,毕竟这是参与晚会唯一的要求。着装上色彩多样,女士们都尽情地展现自己,夸张的裙摆翩翩而过,有意或无意扫到绅士们的脚背,留下沁人的香水味儿。 我的衣服并没有他们那样明媚,低调而优雅,正如我想展现的那样,在晚会上默默无闻,直到结束,然后离开。可惜安妮并不这么想,她的目标跟那些贵妇小姐们一样明确,再过不久就是备修生们的考核,她注定过不了那场考核,就要为自己早做打算,今夜就是她的第一个机会。 显然她也有些紧张,缓解的方式就是紧握着我不肯松开,即便她正在和另一位得体的先生闲谈,偶尔他们也会让我参与进来,我便磕磕巴巴讲述最近的天气好坏。换了一个又一个,她咬了咬嘴唇,最终确定了瞧起来还算受欢迎的一位,过于受欢迎的身边围了不少比她更有实力的女性,她忖度许久才确定下来。 “安塞尔,等会舞会就开始了,我应该会跟那位先生跳舞,”她的眼神并不离那开他,一边报以温柔的笑容,一边低声提点我,“你也不要总是躲着,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一位年轻英俊的绅士的邀请可不是礼貌的行为。你的那位不来的话,就先跟其他人试一试吧。” “我去了。”安妮说着,呼出一口气,松开了我的胳膊,整理一下衣摆就昂首挺胸地走过去。 我望着她抬起自己的手搭载了年轻男人的小臂上,两个人立马紧贴,然后双双滑入舞池。 音乐已经响起,演奏者们坐落在大厅一角,为男男女女让出了位置。我无意舞会,穿过人群站在他们旁边聆听。其中有一位大提琴手,也是位年轻的绅士,西装革履掩盖不住有些青涩的外表,像是学院里出来的学生,正微微低垂眼眸放纵自己沉迷于演奏,手指在琴弦上跨越,拉弦的动作缓慢而优雅。 我盯着他看得入神,想起神父也曾说自己会拉大提琴,他也是这个样子吗?我很期待,又难以想象,也许有一天我会看到神父演奏的样子,那比任何想象都要珍贵。 不知不觉一首完整的舞曲演奏完毕,演奏者们手持乐器鞠躬,然后各自分开休息。出乎意料的,我跟那位直起腰来的大提琴手对上视线,接着他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脸颊上的梨涡清晰可见,我想他是感受到我一直盯着他瞧。 果不其然,分散开后他拨开人群,向我直直走来。 “可以请您跳个舞吗?漂亮的女孩。”大提琴手在我面前弯下腰,伸手邀请。他的声音有一点颤抖,也许是因为紧张,这位年轻绅士并没有他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第二批演奏者已经就位,舞曲将要拉响了,大提琴手的位置上换了一人。 我愣怔一瞬,想摆手拒绝,他眼疾手快拉住了我的手,直起身狡黠道:“谢谢,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孩,”他扫了眼我的礼服,“这条裙子很配你。” 事已至此,我任由他拉走了我,提起裙摆款款走进人群。 音乐一动,大提琴手虚虚揽住了我的腰,按照规矩我也得配合着将手搭在他的肩膀,我们缓缓跟随节拍移动脚步。他确实是个绅士,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地方,可陌生男性靠近的气息总令我感到些许不适,我忍耐着,垂下头盯住自己的脚步,或者呆滞地望向他的背后观察其他人。 “你是第一次跳舞吗?”他问。 “不是,”思及教我跳舞的对象,我回过神简短地否定了。 “原来,”我听到他笑了笑,突然道,“那么,你是修女吗?” 我猛然抬头望向他,倒不在意自己被认出,只是想知道他怎么猜出来的。 “你终于肯认真看我一眼了,我还以为我很丑呢。”他开了个玩笑,即便羞赧,显然对自己的外表十分自信,“我猜的,看你这个表情,我应该是猜对了?” 我不想否认修女的身份,“备修生。你呢,是学生?” 他点头承认,“哲学学院的一年级新生,希瑞尔。很高兴认识你,修女小姐。” 我兴致缺缺沉默下来。 “不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安塞尔。” “真不是哄我吗?好大众的名字哈哈,”见我无奈地闭了闭眼,他收敛住笑容,“真是啊?” “嗯,”我瞥了他一眼,“确实笑得很丑。” “啊?不要嘛,我知道自己很英俊的。”虽是这么说,他还是跟小狗一样耷拉着脑袋。 我被他这副样子逗笑了,扑哧一声破了音,他也重新挺起胸膛。我们跳了一会,临近结束,舞曲终了。 “谢谢您,一个美好的夜晚,我会永远放在心上。”他绅士地弯下腰亲吻我的手背,习惯性说些甜言蜜语。 视线越过他,我似乎看见了熟悉的身影,灯光的映照下烟灰色的领带夹闪烁着,在我愣神的间隙疏忽不见。 “抱歉,”我匆匆说了句,撇下他追寻那道身影。 我的身高不及绅士,也够不上那些带了高羽毛帽的漂亮小姐夫人,因此寻起人来困难徒增许多。 我不愿去猜测,唯有事实能给我一个准信。 对一个真诚的教士而言,踏入交谊的晚会就代表违背誓愿。可如果他真的来了能说明什么呢?难道他会为了我放弃他的身份吗? 思绪前所未有的紊乱,渴望的答案远在天边,比大陆跟浦西半岛的距离还要遥远。 我反复横穿数次大厅,依旧寻不到半分,没多久我筋疲力竭,行走的步子慢下来,也就自动放弃了,安慰自己兴许是看走了眼。 “嘿,安塞尔小姐!”希瑞尔追过来,喘着气道,“你在找什么?是弄丢了东西吗?” “没有,我看错了。” “哦哦,好吧。”他似乎还要说点什么,安妮就领着她新认识的先生走过来。 “安塞尔,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的眼神在我们当中逡巡一阵,手上还挽着同伴的胳膊。 我摇了摇头,没有什么心情再继续呆下去了,“没事,我想先离开了。” “累了吗?那我还要再玩一会,你自己回宿,回家可以吗?”眼珠子转了转,她用眼神示意希瑞尔。 希瑞尔了解,上前一步,“我送你。” “现在还不晚,我可以自己走。不用担心,你们玩得愉快。”我实在疲于交道,说完就自行离开了。 安妮欣喜地拉着舞伴进入下一首舞曲,希瑞尔却跟了上来,也不说什么,双手插兜走在我身边。 “怎么?决定放弃成为哲学家,转行做修女吗?” 月色当头,吹着清冷的秋风,希瑞尔不满道:“我要做也做神父,怎么会当修女。” 我没理他,试图按照记忆里的方向找到小巷的杂货店,可惜天暗了下来,我的记忆也混乱了。 “你又在找什么?” “一家杂货店。” 希瑞尔挠了挠头,“我怎么没听说过这附近有杂货店,你走错地方了吧。” “那算了,回去。”我默不作声环视一圈。 “嗯嗯。” 没给他反应时间,我提起裙摆一路奔跑。 “喂!”希瑞尔原地跺了两下脚,不服输地跟了上来。 “你穿着礼裙跑得真快,”希瑞尔撑着膝盖喘气。 我浑身都因为运动热腾了,总算不觉得有多冷,因而有力气笑他:“你难道天天钻研哲学不怎么活动吗?” 他大方承认了:“是啊,我最讨厌锻炼了。”他似乎真的体力不好,不像我从小在黑土平原上长大,这点消耗还算家常。 “那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他狠狠喘了几下,“母亲,母亲告诉我要做一个绅士,我答应送你回去的。” “我觉得比起我你更需要保护。” 好一会等他缓过,我拦住路边一辆空座马车,“你自己回吧,我就不送你了。” “再见,你真有趣,希望以后还能再见到你。”这么说着,他艰难地爬了上去再朝我挥手。 我伫立片刻,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先前总觉得有一道扰人的视线紧盯着我跟那个家伙,所以才跑了起来,现在似乎已经将那人甩开了。 马车消失在街道的拐角,我才想起现在这副样子似乎进不了学院的门。 我一下子无处可去。 热闹褪去,孤寂跟失落一下子涌了上来。思考了一会,我走向教堂。 夜里教堂空无一人,几根燃烧的白蜡摆放在悲悯圣像旁,我靠近它们伸手借以取暖,聊胜于无。特殊制成的蜡烛几乎能够燃烧一整夜,是教堂特供的蜡烛,第二天早上便会有人将他们替换。 穹顶上的透明天窗倾洒下皎白的月光包围圣像,散发出柔和光晕,忽略圣神并无瞳孔的面容,冰冷的石像倒显出几分人性。 仗着无人应答,我跟他的悄悄话在空荡无人的教堂里放大了数倍。 “埃文神父会一直做神父吗?” “我有点贪心了。”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答案?” “说什么都不理我,看来求助你也不是那么有用。” “你有那么多信徒,每一个人都照拂得过来吗?” “我不该要求那么多,一个神父,一个修女,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适合。” “……” 自言自语了半天,我有些泄气。 “我叫什么名字你一时也想不起来吧。” “安塞尔。” ?!! 熟悉的声音轻轻呼唤了我的名字,我愣住了,脑子转得飞快思考刚才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被他听去。 一道高挺身影从教堂大门走来,身姿挺拔,白色衬衫显出锻炼得当的肌rou线条,结实的小臂上搭着件黑色长尾风衣,步调缓慢轻踏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信步优雅,面上挂着温和的笑意,我却因心虚觉出几分无处躲藏的压迫。 “神,神父。”与那双狭长的褐色眼眸四目对接了一瞬,我低着脑袋等他靠近,视线落在男人领口,端正的领带被一抹烟灰装点,蓝宝石明亮却不刺眼,想起晚会上的一闪而过无法追逐到的影子,我扯了扯嘴角露出讪笑,捏着裙摆不知所措,“神父是刚来的吗?” “嗯,明天轮到我主持礼拜,特地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再准备的,”神父示意我看向角落,那里果然摆放了一张用白布掩盖的长桌,不用猜就知道里面无非是些无酵饼与葡萄酒,“现在看来明天的礼拜似乎一切得当。倒是发现一只在圣像下哆哆嗦嗦的小兔子。” “是我没有考虑周到,抱歉,”他为自己挑选的礼服并不保暖而感到抱歉,欣慰且短暂地端详了一番自己的杰作,“市政厅晚会貌似还没有结束,怎么出现在这儿?今夜很冷吧。”语气里满含不容拒绝的强硬,他拎起搭在手臂上的风衣,展臂裹住了我,“右手伸进去。嗯,很好。” “不好玩,我先离开了,找不到外衣,也进不去宿舍,”磁性的嗓音就落在我的耳畔,我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烧红,连忙装模作样摸那几颗排扣。 “可怜的小姑娘,”神父闷闷笑了声,“扣错了,让我帮你,好吗?” 修长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手背,替我解开又找对地方重新扣上。 神父的衣服对我而言一贯宽大,这件风衣更甚,盖住了我的小腿,然而效果很好,一上身就不再冻得打颤。 “谢谢,”我像被人捏住了把柄,手忙脚乱一阵后只能任由人帮助,缩进大衣里嗅着苦艾草的气息,“这件礼裙我很喜欢,神父。” “在我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属于我的小姑娘的,”他轻柔地拉出被衣领压住的头发,稍稍整理,“那件新买的衣服留作日常也很不错。”他指的是我跟安妮逛街买的那件。 我点点头,伸出有点冷的指尖蹭了蹭脸颊,希望不要烧得太明显。 “晚会过得开心吗?”他注视着我,在偏移的皎月下,眼眸里的专注与温柔愈加清晰,“认识了新的朋友吧。” 我分明早有准备,此刻又无法说出口。 开心,还跟一位陌生绅士跳了一支舞?我是决定努力考核想要发愿成为修女的人,怎能在神父面前这么说呢。 不开心,我的脸上也没有失落的样子,演不出来。 莫名的,我有点后悔参加这个晚会了。 我咬咬牙,决定取个折中。 “还好,他们只是一首接一首地跳舞,没有什么别的。” “唔,这确实是交谊的必要环节,每年都不外乎这点内容,幸好一年举办一次,大家才不觉得老套,”他回忆起来,扬起唇角,“不过没想到这么多年了,市政厅也没有做出什么改进。” “神父也参与过晚会吗?”听他说的,好像对这些十分熟稔。 神父顿了顿,道:“是的,在我没有立下誓约成为神父之前。” “当了神父就再也不能参加晚会了?” “有这项规定,我必然遵守。”他纤长的睫毛扫下了点阴影,平添清贵。 “也没有再跟别人跳过舞?” 我的追问有点放肆,神父还是回答,“……当然不是。” 我大受挫折,嘴唇嗫喏还是不敢过问。 神父先说了出来,凝视着我眼波流转,“跟你,忘了吗?” 我想起来在浦西半岛的时候,也有这样的交谊季,因为我年岁小,轮不到我这个孩子参与,父母便留守我在家呆着,那年神父陪我度过,他教我跳交谊舞,直到父母回来。 “哦,哦,”我背过手,手指纠结地拧成一团,“那也很久了,我都快记不住步调了,神父再教我一遍,可以吗?” “现在?” “嗯,”我颤抖着回答,教堂里我的声音清晰非常,“就要现在,可以吗?” 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断撞击我的胸腔,似是要蹦出这副平凡的躯壳呈现在圣神像下。我积攒了许久的勇气都汇聚在这一刻,为了我道不清数不明的感情。 一切全凭神父的选择。 引导的绳索就在他手里,牵引我这只迷途的羔羊。 我分明知悉,对上帝的誓约不该被打破,然而只有神父亲手丢下那根绳索,我才能放心坠落,回到正轨上去。 沉默漫长,一秒也成十分。 我听到神父说,“可以。” 心脏终于蹦了出来,迷茫不决的我已然死去。 年轻英俊的神父后撤两步屈下身,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到了我面前,姿态标准优雅。 我迫不及待地迎接他。 宽厚的带着凉意的手掌贴上了我的后腰,将我们的身体靠近,气息缠绕,用彼此同频的心跳做节拍翩然起舞,跟随神父的引导,我的步调没有一丝偏差。 裙摆的皓石映射月色,创造细碎的星光。 圣像之下,神父与修女,编造美妙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