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看戏
楔子 “邀我去看戏?” 柔软的绢帛在手中展开,墨痕浸透了布,几行八分隶书浑厚而不失灵秀,笔迹却是刘备再熟悉不过的了。 “戌时三刻,城南隅罗纱院,聊备俗乐二三邀与左将军共赏。” “什么戏?” “采薇不知。” “荀大人怎会主动请我?” “采薇不知,将军若是好奇,不如自己去问问吧。” 三个月前,恰逢暮春之末。刘备前去探望荀彧,还未走到便见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在荀府外徘徊。刘备本想绕过她,没想到她一抬头便向刘备哭哭啼啼泪眼娑婆。好奇询问之下才得知,少女的jiejie进了荀府做工已愈两年,每月都会托人向家里捎些银子,最近几月忽然音信全无。于是meimei别父母亲来许昌寻访,荀府下人却坚称府上并无其姊,再闹事就抓了她送官。百般无奈之下,遇上了左将军,望刘备带她见荀彧一面。不知是少女生得灵巧,还是笨拙的谎言让刘备忽感有趣,于是煞有介事地将她带到荀彧面前“寻亲”。当日,荀彧先是怀疑地细问了刘备,再简单询问了少女,却无疑窦后,吩咐下人彻查此事,最后少女的去留便成了问题。二人大度,任少女自选去处。少女犹豫了一会儿,怯生生地牵起了刘备的衣袖。荀彧疑惑不解,刘备大乐,拜别荀彧便领着少女回家去了。 “为何是本将军?” “因为你看起来很好说话。” “荀大人不好说话?” “他太谨慎了,我怕他问得太多,我会露馅。” “为什么不害怕我?” “因为……你也没怕我啊。” 虽不知是哪里来的古怪女子,不过那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倒是意外对了刘备的口味,于是就留在了刘府打杂,偶尔替刘备向荀彧送些糕点书信之类。一来二回,倒真有了点小跟班的架势。 “荀大人还说了什么别的没有?” “没了,荀大人说将军去了就知道了。” “哦。” “将军还不动身吗?” “不急、不急,随本将军去换套衣裳。” 室内檀香烟缭绕,刘备换上了更为正式的着装,坐在铜镜前细细打量着。只见镜中人剑眉上挑、鼻梁挺拔、瞳如点墨,一头乌黑的发丝梳成紧紧的发髻,卡在一顶镶玉鎏金小冠之内。双耳如坠,洗练出一股威严被掩盖在略显刻意的温和笑意之下,眉宇间透着几分痞气。 “薇儿,你看本将这副样子,荀大人看了,会喜欢么。” 少女摇了摇头,映入镜中。刘备回过头去,她连忙改了口, “好看好看,将军大人穿什么都好看。” 刘备眯起双眼:“你这丫头,连瞎话都编不利索,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少女羞惭红脸:“采薇会好好学的……下次会说得更利索。” “行了,没工夫跟你耍嘴皮子。再不去,他该等急了。” “采薇也能跟去看看么?” 刘备从镜前站起,掸了掸衣服,迈向门边,衣摆扬起一阵风。 “不行。” 平时人声鼎沸的罗纱院此刻安静得过分。红楼朱阁,雕栏玉砌,门口搭上两尊极不相称的石狮。庭院内绿竹猗猗、碎石叠加仿山景,引一湾小池塘。走过石桥,穿过长廊步入后院,绫罗香纱交叠挂置,院如其名,如梦似幻,恍然堕入画中。院内有一台布置得更是精美绝伦,家什鼓乐俱全,不过方寸之地,华贵不输帝王家。双层阁楼将布景台怀抱其中,空中笼罩一方油布以作挡雨,画工细腻如屏。台下十余个案几整齐放置毯上却无人落座,可想见平日里有多热闹,更称得今日冷清。 刘备一抬头便看到了站在二楼的荀彧。神态淡漠扫来一眼,仿佛自己不是受邀请的客人,而是什么无知闯入的陌生人一般。不过他还是在看到刘备后走了下来,总算是没有让刘备感到太过尴尬。 “荀令君,备耽搁了片刻,姗姗来迟,还请恕……” “好了,勿多自责,我也是刚到不久。” “令君今日邀备来是……” “看戏。” “这个备知道,备是问……什么戏?” “放心,是左将军最喜欢的那一类。”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刘备正想笑,见荀彧拍了两下手,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台子上霎时间热闹了起来,帷幕背后的人鱼贯而入,乐人优伶各自准备。身边也不知何时出来了几个下人,将茶水点心布置在二人身旁的案上后便默然退去。 “只有我们两个人看?” “足矣。” 台上已经开始奏乐,刘备也跟着荀彧并坐在案旁,手支着头侧脸打量着荀彧。见荀彧正襟危坐,神态淡然,双眼看着前方目不斜视,一本正经的模样好像在上朝。 “令君怎么突然有此雅兴?” “不是突发奇想的。” “既非偶然,那是特意为备准备的?” 荀彧点点头:“嗯。” 今天怎么承认得这么痛快?刘备疑惑不解,又道是既来之则安之,也就没有顺着追问下去。不过片刻,台上已然布置完毕,诸人各就其位,一声不吭,安静得好像没人时一般。只看到荀彧道了一句“可以了”,纱幕被缓缓拉开,阁楼上飘洒下了一些彩絮花瓣,一个伶人缓缓走了出来。 伶人背身而入,体态羸弱纤细,发髻松散垂如丝柳,翠色宽衣连广袖,衣袂翻动生香风。流转回身貌更惊:肌白胜雪,素缟被之失色;雌雄未辨,佳丽三千不及;面若施粉,唇浸丹红,容色妖冶,愁眉啼妆;盈盈一笑如初升新月,眼波流转宛烟霞雾光,又不知较后者胜出多少。舞姿优美,尽态极妍。 “左将军,看呆了?” “啊,还好。”刘备回过神来,“令君何时藏了这样一个……一个……” “尤物,不是吗。” “不错,尤物这词……用得精妙。” “呵。继续看。” 伶人朱唇轻启,喉如夜莺婉转啼: “奢子更误许多事,梦中背水太荒唐。四十万军白骨累,廉公须发暮成霜。” “这唱的是……长平之战?” “接着听。” “世人皆讽幽缪王,不知郭开好模样。露华生芳春宵暖,殉国冤鬼不如娼。” “放屁!” 刘备拍案而起,鼓乐声骤停,伶人吓了一跳,望向刘备不敢说话。 “左将军,怎么了?” “我——” “若是不喜欢,我叫人停下。” “……不用。” 刘备坐了下来,压低了声线:“令君这是何意?” “一出戏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令君,说出来不怕你笑,备听这些东西,心里不舒服。” “不舒服就对了。”荀彧挥了挥手,台上恢复了奏乐,“上次邀司空等一干人来试听,夏侯将军就听到这句开头,气得差点没杀了我的伶人,幸得人阻拦。还好我向他解释为借古警今,否则他定然不愿再与我同朝为官。” 不难想象秉性刚烈的夏侯惇较真起来的样子,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样只怕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只好打趣荀彧缓解气氛。 “呆在令君身边也够不容易的,保不齐还有性命之虞。” “看台上。” 偏不看你奈我何?刘备学着荀彧的样子正坐,表情庄重地注视着戏台。 妙伶扮的是郭开,演的是郭开收受秦国贿赂,反谄媚赵王陷害赵将廉颇、李牧,导致赵国灭亡的故事。郭开历经三朝,与第二任君王赵悼襄王关系最为暧昧,为世所讥。戏演到了这里,正是秦人使郭开谗言廉颇一幕: 王敖:“君不忧赵亡国耶?何不让赵王复召廉颇?” 郭开:“赵国存亡,不过国家之事。廉颇乃我私仇,怎能让他回国!” (部分内容取材明《东周列国志》) 刘备不屑地挑了挑眉。 “倦了?” “没有。”刘备讶异地看着并未转头的荀彧,“令君几时侧面也生了双眼睛?” “恰巧看到。” “恐怕没这么巧吧。” “还继续看吗。” “算了,后面的故事备也知道。对了——令君不是说有备最喜欢的戏?今天这出,可不算名副其实啊。” “不急。”荀彧回过头来,唇角浅浅弯起,看得刘备心头一跳。 “好看吗?” “好看。” “我问的是戏。” “备答的也是戏。” “那人呢?” “花容月貌。” “我问的是伶人。” “备说的,自然也是伶人。” 荀彧转头:“既然将军看乏了这出,你们就准备下一场吧。” “还有下一场?”刘备仰头饮尽清茶,几缕幽兰芬芳入鼻,“能得令君宴请已是万分感激,想不到内容如此丰盛,真叫人惊喜。” “将军知道下一场戏是什么吗?” “无非又是小人当道君王昏庸……令君,这些戏你该带陛下或者司空来看,要备看这个,没什么用。” “不是。” “不是?” “下一场戏的主角,是位战功赫赫的将军。” “将军?” “大将军卫青。” “他……” 刘备自记事起就被告之是这世道最尊贵的皇族……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儿时也难免会有些“有朝一日权在手”的无尽臆想。被母亲逼去识字读书后,更是对《汉书》此类特有兴趣,明主圣君忠臣良将没记下几个,偏偏是对一些暗昧之事记得深刻。前汉诸君颇喜南风,几无例外,尤其孝武。不仅表姐、歌伎、宦官、同学通吃,就连这些人的亲人都不能幸免。若只是一些女宦之流也无事,偏偏有两位天骄英雄,也留下了以和柔媚上的记载,教人无从评价。这其中之一,便是卫青。刘备极为欣赏卫青,虽出身低下却秉性仁厚,其姐卫子夫登后位也没有因此骄傲自矜,反而愈发谦逊,为国征战立下汗马功劳,无非一些私德之辩,亦无伤大雅。若是他的戏,刘备是愿意看的。 既然还要等待片刻,刘备偏头打量荀彧,见他体态颀长,容貌殊美,气质娴静,以芝兰之秀立世而仪态万方,无负盛名于青、徐之间。纵使宋玉再世,恐也自觉形秽三分。 可惜是个君子。 “左将军,戏开始了。” 伶人再度登场,翠衫换成了战甲,发束于冠,一件红色披风飞扬身后,花容更俊。凤眸扫了扫荀彧后便紧紧依在刘备身上打转。刘备受宠若惊,看了眼荀彧,见他毫无反应,也只得身心放空、全神贯注。 “青本奴家子,赖姊得幸上。 虎符节九州,征做沙场将。 御马策龙城,神威定北疆。 惹得飞将妒,因由难参详。 少壮君王慕,老来侍平阳。” 李敢:“卿本奴也!竟挟名将之后,使吾丧父,龙榻之客何足为将!” 霍去病:“竖子!休要辱我舅舅!” “戏完了。将军有什么感想?” “哈哈,好个少壮君王慕,老来侍平阳!荀令君不喜欢卫青?” “非也。卫将军宽仁大度,虽出身微寒,不掩朅姿奇才,民赖其佑,余威至今日不歇。” “所以?” “……有些人出身不济,却能朝着正道行进,立功名震四方,以绝悠悠众口;有些人虽然出身高贵,却偏……偏要作践自己,半生英名毁于一旦,身死为天下笑,岂不使人扼腕?” “使人扼腕。” 荀彧不语。 “令君煞费苦心,就是为了跟备说这番话?” 荀彧点头。 残曲终了,倡优各自退场。俊俏伶人朴素打扮来到沉默不语的二人面前弯腰辑礼,卸下艳妆的脸显得清俊袭人。 “大人。” “阿鱼,去招呼左将军。” 刘备抬起头:“阿鱼?” 伶人优柔款款:“奴家史鱼拜见左将军。” 刘备笑:“直哉史鱼!邦有道,如失;邦无道,亦如失。这伶人与古贤同名,怕又是令君恰巧为之?” “将军不喜欢奴家这名字么?” 刘备顾左右而言他:“令君取的名字,自然是好名字。” “将军既非是不喜史鱼之名,难道是不喜史鱼之人?” 刘备瞟了眼荀彧,见他不做反应。 “令君选的人,自然也是佳人。” “这么说,将军是喜欢史鱼了?” “这个么……” 史鱼不依不饶:“喜欢,还是不喜欢?” “好了,阿鱼。”荀彧这才出声,“将军乏了,你先退下吧。” 史鱼依依不舍离去,走时还回头看了刘备几眼。 “感觉如何。” “这伶人胆量不小。若是无人授意,怕也不敢如此妄为。” “生气了?” “怎么会,令君使人取悦备,备高兴还来不及。” “真心话?” “无半句虚言。” “既然左将军喜欢这伶人,”荀彧喝了口茶,“送给你了。” “令君舍得?” “优伶虽妙,玩物而已,如何舍不得。” “我又不是问他。” 荀彧抬起头。 “令君有成人之美,备亦却之不恭。伶人眼波妩媚,备有幸,不敢负此韶光,还请令君安排。” “二楼雅间,恭候在室。” “多谢。” 刘备上楼后,荀彧长舒一口气:不枉他准备多时,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丈夫善战,优伶善舞。使伟丈夫为优伶,七尺之躯不知惜,无异使优伶指点沙场,背面黄沙补红妆,岂不可笑。君既好戏谑,应与优伶俦之,此为正道,望自珍重。 荀彧一杯接一杯地饮着茶水,直到案上茶壶空尽,二楼房门忽然打开。荀彧望过去,只见伶人哭得梨花带雨,跌跌撞撞从楼上跑下来,一路跑到自己身边跪下。荀彧站起身,扶起伶人,伶人便扑在荀彧怀里泣诉,模样甚为惹人怜爱。 “大人、大人要为奴家做主啊……” “阿鱼,怎么了?” “左将军、左将军他……他欺负奴家……呜呜……” “欺负?你忘记自己的任务了?” “奴家是照大人的吩咐去做的……呜……” “好,那你跟本官说说,他是如何欺负你的。” “他先是打量了奴几遍,问奴是哪里人士、家境如何、唱了多少年戏、为何来到许昌,诸如此类,详之又详,奴家一一作答……” “多了解点也好。” “后来他又问奴是怎么认识大人的、在哪里认识、跟了大人多久、大人对奴好不好、一月见奴几次……” “这关他何事?” “奴也是这样想的,但他还是不放过奴,说荀大人谦谦君子绝非重色之徒,问奴用什么法子缠上了大人,要是不说,就毁了奴的脸……呜呜……” “……” “奴家是靠脸吃饭的,若是没了脸,以后还怎么讨生活啊……” “……” “呜呜……大人,这跟说好的不一样……” 荀彧拍抚着史鱼的背:“乖、乖,不哭,被毁容了,大人养着你。” “还是大人对奴好,奴不要离开大人……” “咳。” 被一声咳嗽惊醒。刘备从房内走出,手枕栏杆,居高临下望着紧密相拥的二人。 “和阿鱼开了个小玩笑,是不是把他吓到了。” 荀彧头也不抬:“哪里,是彧御下无方,让小人扰了将军的兴致。” 刘备转身下楼:“恨与美人缘浅,无福消受。” “去哪?” “回家。” “用不用找人送……” “不用。” “……” 直到刘备走远,史鱼才敢回头张望,确实没看见人影,方止抽泣。 “大人,将军还要奴跟你带句话……” “什么话?” 史鱼眨了眨桃核儿般的泪眼:“将军他说……” “贤贤易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