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我打不通太宰先生的电话,”织田作之助说,夹着钢笔,“所以我来询问你,他会愿意作为新小说里的人物出场吗?” “你写就是了,”赤坂贺说,织田听到背景里的风声,简直像在高速行驶的机车的后座,“他没意见。” “我希望能听到他亲口说没意见。”织田以那种出来混了很久的谨慎说,“我不想某天晚上在街上走着就被打闷棍。我不知道我会写出一个什么感觉的角色。” “你可以写一个白天是恶棍,晚上是默默流泪的女高中生的家伙,而且爱无能,这很重要,你不能让他是个会敞开心扉的角色。哦,我有个好主意,我们合伙写一个性无能的男人怎么样?” “不合适。”织田作之助断然拒绝,“我尚且珍惜生命,我真的不希望闷棍敲在我的两腿中间。” “没事的,太宰治已经死了。”赤坂贺轻声说。 “抱歉?”织田作之助听得不真切,“什么?” “他死了。”赤坂贺通知道,随后要求,“别说抱歉,别说你很抱歉,别说你听到这个消息很难过好吗?你们认识的第二天他就死了。” 赤坂把织田能想到的回答全否定掉,在那种呼啸声中,织田苦思冥想,让自己的心提出建议,“我可能失去了一个朋友,不,我确实……” “没关系,这就是他所希望的,我忠诚地为他cao劳到他觉得圆满为止。现在他圆满了,我他妈的很高兴。”赤坂贺说,呼啸声越来越大,也许风像刀割。他到底在哪?织田作之助后知后觉的纳闷起来,吹风机里面? “抱歉,”织田突兀地问,“你今年多少岁?” “我不清楚,这要问我爸爸,只有他知道怎么计算我的年龄。说真的,我现在感觉我退回到天杀的十六岁,因为我一直想说脏话。我很久不这么粗鲁了,真抱歉,他妈的,对不起。” “那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街道上,”织田说,站起身,穿上厚衣服,寄希望于它能抵御寒风,“你听起来不怎么好。” 肯定不好,织田想,然后问,“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把账号发给你,你接收我的共享定位吧。你有交通工具吗?拿着稿纸和笔过来好吗,我现在很有心情聊太宰治,过了今晚我就绝对,绝对不会再提他一个字了。” “请不要挂断电话。”织田作之助用公事公办的,劝告受救助人的语气说,他不明白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他下楼,车钥匙插进孔洞,拧动它,发动机轰鸣着进入他能cao控的最高速度。 三更半夜,赤坂贺独自待在竹林中。鬼魅般的野狐、野猫和鬼知道是什么鸟类扑朔朔的穿过,时不时有竹叶落下,猫头鹰啸叫着,泥土不知为何干得出奇。 “赤坂贺?”织田作之助扯着嗓子。 周遭是如同大地的心脏正在搏动般的响动,也难怪他把它认成烈风。 “这儿。”那声音听起来怪怪的,靠的越近,搏动声就越清晰明显。 赤坂贺坐在唯一有月光扫射的地方,头顶是互相避让的叶丛,他环抱着自己的腿,头发散着,没戴任何东西遮挡面部,表情充满歉意。 “对不起,”赤坂说,“你不该来的。我有可能会杀了你。” “我已经在这儿了。”织田作之助一板一眼地说,并不真的感到恐惧,如果赤坂要袭击他,没必要预先警告。有些流浪动物会虚张声势地咆哮,只是因为它们并不想真的卷入战斗。 “好吧,我想我感受到你的魅力了。”赤坂叹着气,用手拢住散下来的头发,寻找自己的发绳,捆扎它们,“你带枪来了吗?” “我随身携带它们。” “很好,如果我看起来要对你做什么,你开枪打我然后转身就跑,别犹豫也别回头,懂了吗?” “好的。”织田作之助说,什么也不问。 “那么让我想想这件事从哪里开始,天啊,我一直在损伤你的耳朵吗?对不起。我马上停下来。” 赤坂将手伸向竹林,准确来说是倾斜着投下来的竹林的影子,轻轻拍打它,那种巨响平息下来。 “就按照我的体感时间来说吧,第一天,我从遥远的地方回来,探望我的父亲,朋友,还有前男友。哦,就是太宰治,希望你不恐惧同性恋,但我说真的,你有那种倾向也没办法,因为我还是会提及它们。” 织田作之助点点头,取出稿纸和笔,在赤坂对面坐下。 “而后当晚,太宰说他要去喝酒,我很好奇他的人际关系。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是偷窥狂,我是个很尽职的保镖,我不会让自己的雇主在不安全的情况下见面。” 织田将这一点记在他的稿纸上:赤坂先生不是偷窥狂。 “我迅速调查了你,发现你的背景并不完全清白,所以我调查你所属的组织,然后得出结论,我认为你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同伴。为了解救可怜的芥川,你们愿意跟整个庞然大物扳扳手腕。” 是这样没错。 “太宰招惹你们一定有他的打算,说实在的,我怀疑引你到lupin见面也在他的计划内,不是说要组织偷袭或者绑架什么的,就是见一面然后说再见。你有没有读过《漫长的告别》?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没有这本书,但它有句很出名的话叫做,每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 这个世界?织田想,还有别的世界吗? 他在稿纸上写:平行世界。 “他妈的,”赤坂贺的情绪又波动起来,“我相信你和他在别的世界是朋友了,我年纪更小的时候还没这么爱说话,我现在就是只爱学舌的鹦鹉。太宰治喜欢话少的,能听他讲话的,知道什么时候讲笑话和什么时候抬杠的人。我只会一直挖掘秘密,因为这就是我学到的交往方式。” “你爸爸是谁?”织田又突兀地问。 “森鸥外。”赤坂贺说,迅速地扫了他一眼,警告说,“他和这些糟心事没有太多关联。我现在不想谈论他。” 至少赤坂贺谈论自己感受的方式很诚实,尽管有些混乱。 “你问问题的方式也很有魅力。”赤坂贺评价说,“尖锐、敏感,直击主题。好了,继续,你是太宰为自己选的临终关怀,第二天黄昏左右他就死了,从我身边跳向地面。妈的,我想我也应该跳下去,但是坠落伤不会取走我的命。我不知道寻死有什么意义,殉情?在分手这么多年之后?” 自伤倾向。织田记录道,疑似创伤。 “那个角度我能拦住他。”赤坂笃定极了,他的肩膀抖动起来,织田不清楚自己能否触碰他,也许等待织田的是致命一击,但哪怕是眼泪,织田也处理不了,所以织田保持安全的初始距离。 “但是没有意义,我希望他开心,而他坠落时笑得很开心。我就明白那是他的选择,我没有资格干涉。我没有重要到值得他活下去,他也没有重要到足够让我无视他的意愿。” 织田似懂非懂。 “我怎么一直在聊我的感受,他妈的?”赤坂贺咒骂,“我应该聊聊他的。我尽可能简短一点,从某天开始他就再也不开心了,结合实际情况来说,他可能是看到其他世界的你的结局,并且无法接受。换作我也无法接受吧,大概?但我们的区别就在这里,我听天由命,他想做点什么改变这一切,他认为自己对你负有责任。然后他准备了很长时间,推翻森先生,控制住我,然后送我和他在福利院里照顾小孩。我第一次过那么轻松愉快的日子,而后森先生鼓励我出门走走。” “现在该介绍一下我自己了。我是赤坂贺,不是什么异能力者,随便你怎么理解我的能力,反正我能在不同世界里跳跃,但我控制不了自己出现在哪一年,哪个季节,哪个地点,除非我在那儿有认识的人。于是我随机的冒险,交朋友,谈恋爱。所以我越来越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他给了我一份大礼。真是恶毒,我要和他一样痛苦终身了。” 赤坂贺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表情接近苦笑和野狗咆哮的混合。 织田点点头,犹豫着说,“其实我没听懂。” “他也不希望你听懂。”赤坂立刻回答,“真的,糊涂点好。” “他有什么未了的愿望吗?”织田问。 没有,太宰治说。他冰冷的手掌托着赤坂的下巴,我没有任何愿望。 礼包内含书、异能力和太宰的灵魂。 “能不能给我三本你的小说?”赤坂问,“一本签名作用来珍藏,一本用来平时看,一本用来传阅。他死前想看你的小说,他是你的狂热粉丝,真的。” 太宰治试图捂住他的嘴巴。 “可以。”织田说,压制住心中的羞耻感,“这样就够了吗?” “就这样吧。”赤坂说,“你家里面有吗?没有的话我们现在就去买。” “这么着急吗,”织田问,“应该没有书店还开着门了。” “我可以潜入进去,”赤坂摇摇头,比了个手势,坚定不移,“拿走小说,留下钱。拜托了,织田先生,这真的很重要。必须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 可能是什么习俗或者禁忌吧。 赤坂没有多解释,织田也没有多问。 两人从书店的后门进去,又原路返回,织田拿出一直带着的笔,在书页上签名。 “好了,”赤坂说,“等他读完就可以了,他会认真读的,好在我们还有点时间。” 在公园的长椅上,织田双手交握在胸前,强忍着尴尬和逃跑的欲望,赤坂在他旁边一页一页翻书,不快不慢,简直是折磨。 不知道过去多久,第一缕白色穿刺天际,闪烁到两人身边,有巨大的光球在色彩底端浮现,逐渐升温。 织田昏昏欲睡,多次伸手进衣兜掏烟盒,但他至今没有成功打开过盒子,每当手摸到那表面,他就告诉自己:别发出声音。 死一样的寂静里,赤坂终于合上书本,他站起来,向织田作之助鞠躬。 织田作之助连忙跳起来,因为过于困倦,打了个踉跄,也朝赤坂贺鞠躬。 两个穿着厚实衣服的男人对着鞠躬的场景实在有些好笑,同一时间直立就更好笑了。但出于某种人类共同的默契,他们都露出严肃的神色。 “那么。”赤坂贺说,冷着脸,“再见了,太宰治。” “再见。”织田作之助认真地说,“再见。” 被叫到名字的人微笑着,大声而快活的喊着:“再见,朋友们!”